早春时节,是柳枝长势最好的时候。
楼外空地,四方木桌,一人独坐。一身青衣随风微动,勾勒着他的略显单薄的身型,若竹。
一个少年蹦跳着从楼里出来,马尾甩动着,嘴里还哼着小调,身姿挺拔,如松。
他端着一套古朴的茶具,尽管步伐跳脱如跳跃的光斑,盘中茶具依然安稳,置于桌上。修长的手指取了一杯茶,温热。
少年絮絮叨叨地为他披上衣衫,他好似早已习惯不为所动,鼻下轻嗅,清香润软,入喉。
“你自己身体什么样自己心里没点数么?早春寒凉,又不是夏日,不知道多穿一点?还神医呢,连自己都管不好……”
少年如家中的老母一般念叨着,清脆的嗓音不断涌入他的耳畔,无一不是嫌弃责怪的语句,身体却十分诚实地给他添着新茶。
可望着雷打不动喝茶看景的那人,少年再也忍不住:
“李莲花,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啊……有啊,有的。”
被称作李莲花的人敷衍地笑了笑,眯着眼,望着不远处的柳枝。
点点青绿,如生之新。
这是方多病缠着李莲花赖在莲花楼的第二年。
是的,这吵闹又唠叨的小子已经粘在他身边整整一年了。李莲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过来的,整日被吵得头疼,自清晨起床到夜晚归榻,耳边无时无刻不是方多病那明朗清澈的声音。偏生这小子并不觉得自己吵闹,还时刻黏腻在李莲花身边,不论严寒酷暑,总是往他身上凑,就像主人久不归家的犬,一见面就摇着尾巴贴过来,恨不得直接将人融入自己的骨血,彻底融为一体,热切的贴融。
就比如,每日清晨金光破晓,将李莲花从睡梦中唤醒的,永远是方多病那足以吵醒四方邻居的喊叫;每次他踏出门去,不消半刻钟方多病绝对骂骂咧咧地跑出来给他披上外袍并附带收获一只莲花粽子;每次他拢衣坐于某个地方,一炷香后绝对会捕获某个偷偷黏腻过来求贴的大少爷;每时他堂前浇花种菜,某人又会前来捣乱,偷偷寻摸着摘走他最好看的那朵“花魁”;甚至就因为李莲花初春观景时随口感叹了一句“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本来是以此来纪念自己庭前夭折的几朵小花儿,却被坐在一旁斟茶的少年听去,会错了意,从此以后,堂前案旁,柳暗花明。
可李莲花这样清冷惯了的人,是受不得这样的热烈的,淡然已经深入到骨子里,不允许他去回应这样炽热的情感,他感到没来由的心慌恐惧,迫切的想要确认什么,可又不敢去确认什么。于是他就这样回避着,不论少年怎样的热情,他都视而不见,敷衍了事。
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他已然习惯了这种生活。
这一年里,方多病为了李莲花不被打扰,与百川院没少作对,甚至差点忤逆朝廷之人。于是,李莲花决定,不能再这样了。
其实这一年不长不短的光阴里,李莲花满打满算已经偷摸溜走了四次,把方大少扔在路边六次,平均每个月都会失踪一次,每次都把方大少气的跳脚大骂。
记得有一回,李莲花夜半瞧见一个好机会——方多病因为白天的大扫除而疲惫不堪,早早回屋睡了,倒是让李莲花钻了口子,,熄了灯就走,什么都没留下,一样的,也什么都没拿。
原本,他想着去山脚下的村子借宿一晚,可天不遂人愿, 等到了山腰处时白日里瞧着顶好的天竟飘起点点细雨,李莲花本来未曾在意,夜空黑亮剔透,原以为落一阵子就歇了。可偏偏雨势不小,反而越下越大,急雨如鼓,催命一般砸下。最后还是被狐狸精吵醒的方多病找到了淋湿的老狐狸。
李莲花永远记得,当时的方多病撑着伞远远地朝自己跑来,不顾全身的雨水,失而复得般将自己冰冷的身躯紧紧抱在怀里,那永不干涸的热烈的情感仿若要把这周身的雨水都蒸干。只是再后面的事情,似乎记不清了。
这一回,李莲花在躺椅上轻轻摇着扇子,眯着眼看着正在忙碌着做饭的方少侠,视线投向桌上的玉瓶——里面依旧是新鲜的花柳,方多病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对插花这种东西也有研究。柔嫩的柳枝之间点缀着淡色的花叶,恰到好处的搭配丝毫不俗,每换个角度都能望见不同的景色。他知道李莲花喜欢清淡,这搭配倒也素雅,关键是每日都换着花样,样样都新鲜养眼,就如一小幅彩画,内含玄机,有趣的很。
李莲花淡淡嗤笑一声,凤眸中凝着不解,“你整日不去百川院当你的刑探,鼓捣这些东西,有甚用处?”
“你喜欢啊。”
袅袅炊烟中,丝绸般的白雾腾腾升起,隐没了少年身形,头也不回地答道。
李莲花笑着,索性不去询问,往后一靠,耳边是热热闹闹的切菜声,鼻尖是暖暖柔柔的饭菜香。
他从未说过喜欢。
等方多病将烧好的菜肴端上桌时,下意识去叫假寐的狐狸。可抬眼望去,摇椅上空无一人,连片青色的衣角都不曾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