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花窗（1）

七八月的上海，雨过的天是青苍的，却有如一百零四度的蒸笼。云在炙灼的日头里一块一块地流散，未等飘到塔尖，早融入一天的碧海里，不见影子了。得亏是在洋行里，风扇吹着，又有竹叶凉茶做伴，到底驱散些暑气。孔君实立在塔楼窗前，捧了青瓷杯，入了神似的。玻璃的图景，像西洋镜里的画，一时一变的。会动的人儿，说幻也幻，说真也真。车夫拉着黄包车，卸货的搬了木箱下来，踩着晒软的柏油路，湿淋淋的雨，汗淌成的雨，一路落着。打了洋伞的小姐从楼里出来，上了汽车，同黑白西服的先生调笑着，甩他们到后边去了。 唯有窗下的蓬子，倒是不多的阴凉，劳苦的人住下歇歇脚，偷得小憩的阴凉，想用片刻的梦驱走些晌午的疲累，旋即又叫看门的喝走，头顶的仍旧是毒太阳。

只烤着火，没绿意的路，总觉少了夏的味道。在洋行四围种上几棵树，孔君实是想过的。这样想了一两年，路上的小楼渐渐变了高楼，式样也随之换了新，可仍旧一片绿都不曾有过。仁记路上一家一家的洋行银行，算得上商业繁盛，可叫两面楼夹出的路，到底不比外滩的滨江大道宽阔。每年收货卖货的时节，四方八面的送货车赶着昼夜，一路挤着运银车，撞上海关大楼的第一声铛。道两旁是才卸的货箱，高一堆低一堆，站定了看光景，才入仓库又跟来新的。电车、汽车、黄包车、自行车……俨然一部车轮交响曲，频频忙忙，叮叮当当。脚踏在地上就成了加急的鼓点，赶去办公的职员，跑买卖的商人，报关的，看仓库的，打杂的……车与人的世界，容不下树的半寸荫凉。“孔买办。”孔君实吁了一口气，坐回写字桌前，欲待落笔，忽听得有谁唤他，于是掉过头去，看是华账房的仓库管事。“今朝新来的一批货都装仓了。”“带我去过目一下。”过道里不比风扇屋里，一阵一阵热气裹得人闷得慌，孔君实同管事出去，正对上外面回来的唐润秋，不时扑闪扑闪手里的牛皮纸簿。“清远！这是上哪去？方才出去跑单子，外边热得像蒸笼似的，若是再住些时候，怕是要成路旁叫卖的蟹粉包子了。”孔君实一摊手苦笑道：“那也没辙，这不，有批货才到仓库，只好做蟹粉包子去。““那我与你同去罢。”唐润秋笑道。方一出门，一百零四度的热浪拍上面来，刺晃晃的白光激得孔君实有些眩晕，借了窗蓬的阴凉稳了稳一心神，才缓过来些。也不晓得那些日复一日奔走的人，是如何捱过去的。仓库比别处阴凉透风不少，也好暂且避一避扰人的日头。孔君实四下一清点，验好了货，叫管事锁了门，道：“也是苦了你们了，这热辣辣的天没个树荫，叫人躲都没处躲。”唐润秋道：“我才来的时候，仁记洋行还是在外滩滨江道上的，院墙里满是树和花草，一片一片的清爽得很。每年夏天，树都生得郁郁葱葱的，几顶大伞一样。后来也不晓得什么缘由卖给了别家，搬到这路上来了。”“据说是卖给德国人了罢，什么德国总会。”一个跑楼道。孔君实展开折扇笑道：“别说是卖给谁，十多年前的荫凉，今朝阿拉可是享不得了。”塔楼里的日影西斜了，西洋镜的底溅了微金，画也跟着变了色。海关大楼的钟悠悠地敲响了，铛、铛……每一响的尾音都牵出很长的丝。很长的、微金的丝，落在黄浦江面，洋房屋顶，老弄堂里，衣服上，更远的浦东……一整个上海。适逢月底大班查账的时候，孔君实捧了账册到三楼去，像往日一样，艾瑞克正读着信件，才泡的红茶散出热气来，看他推门，顿下手里的笔道：“孔买办，你那边一切都好？”“算得上顺利，虽说遇上点波折，不过是些小意思，”孔君实喝了口茶，递过账册去，又从点心架上取了蛋糕，“这个月成了几笔大单子，除去老主顾，又有几家工厂、商号要同我们行做生意，合约签了，货也到了，就等着交割了。还要恭喜你啊，傅格斯大班！”艾瑞克读了报告书，翻开账册。新做的账目上密密匝匝地落了隽秀的字体，每一日的都用红墨水做了标注，于是点了一点头，带了少有的笑影：“你做事向来是叫我放心的，不仅如此，有时还给我意想不到的惊喜。当初你上任时，我疑心你太过年轻，不想才一年，就为洋行谈成了几笔漂亮的生意，实在是年轻有为啊。”“那不得是大班的提携嘛，”孔君实带笑地道，“不过我想，生意兴隆了，洋行和业广公司也是时候翻新翻新，叫来人看看我们行的派头。”艾瑞克道：“我确有此意，仁记和业广的大厅是时候重新装潢一番，陈设也改换改换才好，还有大楼外围的修整……孔买办，你有什么想法吗？”孔君实放下茶杯，眼光有意无意掠过他面上：“我也不是建筑师，在建筑、设计上不好讲什么建设性意见，不过我倒是有个主意，不知傅格斯大班意下如何？”“我很是期待孔买办的主意，说罢。”艾瑞克双手交叠，微笑地注视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