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是期待孔买办的主意,说罢。”艾瑞克双手交叠,微笑地注视着。
“现在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中国人管这叫‘三伏天’,在屋里倒还好,但凡跨出门去,难捱呀。”说话间,孔君实立起身,走到塔楼窗前,那里望得到黄浦江畔的绿,摇摇曳曳的轻灵碎发,“依我看,若是能在洋行的四边种上树木花草,岂不有个歇脚的地方,生意人来了也好避避日头。况且,气派古典的大楼装点了绿意,就像是前去舞会的小姐穿着华美的礼服裙,倘若戴了夺目的珠宝首饰,那可是相得益彰,再合适不过了。”
艾瑞克一时没响,只沉静地清一清嗓子,去看账册上的数字,又满了两杯红茶,才道:“我知道你很有想法。从前,仁记洋行还在外滩上的时候,门前是有一座小花园的,里面种满了树和蔷薇花。可也如你所说的,那是装点。平日里,我们谈生意,都是坐在公事房里;出去跑生意,奔波在路上;偶尔要歇脚,窗户上也有遮阳篷,由此看来,树就没了存在的意义罢。”
“可傅格斯大班不觉得,夏天的屋前没了花木,就像少了什么似的么?”
“我倒是以为,去掉不必要的雕饰,跳舞反倒更轻快些,不是么?”艾瑞克喝了口茶,接着道,“仁记路和圆明园路这一带,虽说遍布了大大小小的银行商行,称得上‘东方华尔街’,可究竟算不上一条宽阔的路。我想你也看到了,这里本就寸土寸金,每天又是车来人往的,逢上出口繁忙的季节,从来都堵得厉害。如果再种些树木花草,运货恐怕要运到明年去了。”
“也是啊……”
孔君实漫不经心地坐回去,扶了扶额。他早该预料到,西方人是讲求“实用主义”的,这一点在艾瑞克身上得到了分明的反映。他的公事房里,从来只一张写字桌,一套真皮沙发,一只枫木书柜,两把黑棕皮椅,古铜挂钟生在墙上,永远地重复二十四小时,旧的新的。桌上玉绿色的台灯、电话、打字机、钢笔墨水之类,账簿文件齐整整地码在一处,至于纯粹称得上观赏品的物件,是寻不到的。像《字林西报》上印刷的新闻报导,倘若再添几个形容词,就失了真,带了点小说的虚构意味。硬要寻出点所谓的“装点”,便是他那支羽毛钢笔了,据说是从前一位来访的生意人送的,可到底零件部件增了重量,用起来又时有碍手,闲置了一些时日后,便送给孔君实用了。
这个世界,什么是“有用”的,什么是“无用”的?
单是拿“有用”或“无用”衡量万物,未免太过无趣了罢。
从公事房出来,孔君实叹了口气,才走回屋,却见宽大的沙发上倚靠着深蓝西服的人,一只眼躲在镜片的白光后边,另一只叫薄薄的暮光映得分明,谜底和谜面一样。他且不起身,却是从抽屉取了点心盒子出来,叼一块在嘴里,悠悠闲闲地把孔君实瞧着,显然是轻车熟路的。
“呦,韫华,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