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吴章 原著背景
设定:在第一次遇见灵魂伴侣后身体上会出现有关两人的印记,在一方死亡后消失,且每个人仅有一个灵魂伴侣
在危机纪元十年前后(思想钢印出现初期)三体开始放弃ETO
“北海,知道是什么让人们可以离开海岸线,航行到更远的地方吗?就是最初的它,叫做罗盘,跟我读,罗、盘。”
“罗、盘——”
“对了,罗盘,通过磁石指向南北,远航的人就再也不会找不到前行的方向、回家的路了。后来慢慢演变成它现在的样子,”父亲晃了晃手里闪着光的物件,“指南针。”
“为什么不叫指北针呢?”
“有南才有北,有北才有南,所以——
北海,指南就是指北啊。”
“增援未来第一小队队长,章北海同志,苏醒程序运行正常,身体各项指标正常,苏醒工作已就绪,欢迎来到二十三世纪。”
远海的涛声洗刷在耳畔,一轮红日从海天交接处探出头来,将整个天幕染成绮丽的金粉。脚底陈旧的木板未发出一点声响,静默在阔大的重重素雪前。潮起潮落,如若走着沙滩上便得以感受到浪花亲吻脚尖的微凉。
身后一阵利落的脚步踏着木板的闷响走近,他于是下意识将黄铜盖子一合,低了眼睑。
“舰长。”
“前辈。”眼前的高个子姑娘笑笑,“怎么突然想起叫起舰长来?生分了,叫我东方就好。”
“是,”他一顿,也笑笑,“东方。”
“虚拟舱,还用得惯吗?”
“目前没什么障碍。”
“这是海?”
“算是吧。少点东西。”
“怎么说?”
没有回答,只是兀自回过身。东方看不见章北海的表情,自然不知道他现在望向何方。
也是,场景再如何逼真,始终是虚拟的。还指望着能够完完全全复刻出曾浸入这人心底里海风的微咸吗?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指南针这种古董吗?”
他下意识低头去看,躺在手心里的黄铜外壳并未展现出指南针的本来面目,那枚磁石静静地掩在盖子下,被妥善的盖得密不透光。
“东方,你倒是很熟悉这些。”
姑娘的笑里掺上点羞赧,看着那古早的物件,问道:“她是个怎样的人?”
“什么?”
“她,或者是他?”
“哦,”章北海望着天际线,像是回忆些什么,嘴角漾起极浅极淡的笑,半天才接上方才的话语,“我父亲也曾是一名海军,一个睿智而通透的人——说来,可能父亲的概念对你们而言有些模糊了。”
“父亲吗?……抱歉,大概是我想多了。”
他笑着低了头,“其实也没有……”
“什么?”
“没什么。”仍旧笑着,笑里仅有父亲一般的包容。
她侧过头去,意料之外地看到了章北海左手小臂上被衣袖半遮着的的一点墨色。作为军人,应当不是纹身,那么就是……
“家属跟着一起来了?怎么不在舰上?”
“哦,我没有家属。”
“是吗?”东方抬了下巴朝北海手臂点了点,“那你的印记……”
他一愣,挽起袖口。
是墨蓝色的罗盘。
“我不知道。”
“人没跟着来吗?或者,万一,不是你之前以为的那个人呢?”
他当然知道这些可能,情感上仍旧坚定着立场,理智却逼着他在刚刚苏醒,发现手臂上的罗盘还在时便不得不顶着突如其来的窒息感查阅有关那人的一切。结果——
吴岳的词条为空。
翻遍数据库,所有痕迹都被抹得一干二净,仿佛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后来才知道,第一代太空军大多经历了ETO的算计,暗杀行动也不在少数,至于是否成功过早已不得而知。总之,在那以后,第一代太空军的有关资料,从出生到死亡,全然被列为机密。
就这样,吴岳,这个同章北海肩并肩走了十年的战友、搭档,和他手臂上映着同一个罗盘的人,原可以一起走过大半辈子的灵魂伴侣,彻彻底底消失在章北海的视线里,泯没在历史的汪洋里,不知所踪。
然而,比起那人还活在世上,更大的可能是——他的灵魂伴侣压根就不是吴岳。
呵……这倒不如叫他相信前者是真实的。
两者都不接受,只好将其解释为某种不为人知的意外了。
“所以,虚拟舱对心理上的过渡有帮助吗?”
“哦——大抵有。”
既然都问出这话了,估计舰上有其他冬眠人员。不过他实在分不出精力来了解这些了——时间不多了。
“两天后水滴就到了,事情比较繁复。包括冬眠人员的复苏上,这点回头再给您说吧。”高个子姑娘看一眼投影屏上的讯息,笑了笑,“列文那边有点事需要处理下,先走了。”
章北海微笑着点点头,目送自然选择号的舰长开着投屏通讯一面碎碎念一面飘远,直到听见门边传来东方延绪渐远的声音。
“那位先生也好适应些……”
下一秒,周遭本不存在的海景旋即转为了指挥舱的内部图景。
前进四。
他回忆着操作的种种在心中喃喃。
“这——没适应陆上生活,都还有点晕岸*,北海,才回港,又遇上这么美丽的夜晚,你约我出来就和你夜跑啊?”
“跑不跑在你。”
“跑跑跑,当然要跑——你倒是等我下啊!”
身后人笑着跟上了步伐,于是两人在夏夜的清风里肩并肩迈着同样的步子,向跑道莫须有的尽头跑去。
这长跑的场景未免有些熟悉而微妙了,体力消耗不重却持续,身边人带来的一点点宽慰,倦了累了停下即可,反正边上的也会跟着停的,他们却倔着,默契不说,僵持不下,简直就是他们漫长十年长跑的现实缩影。
其实,如果他们再坦诚一点,这个夜晚倒不至于此,正如同先前错过的许多次。这件事上,两人其实随缘得很,反正该来的时候会来的。不过章北海听着吴岳刚才的语气里倒是有些遗憾,又像是带上点委屈,也不奇怪了——谁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发现出了印记、彼此之间心知肚明的二人几年以来还是这种倒近不近倒远不远的关系?
总之,虽说肩并着肩,一开始也不过慢跑罢了,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只是任凭微咸的风从耳边刮过,带来身边人起起落落的呼吸与始终并排的脚步。
管他的,人就在旁边,还能跑了不成?
然而,刚开始还有点岁月静好的样子,也不知道是谁先较上了劲,原本放风式的夜跑硬生生给两位长安号的领导拉成了限时五公里集训。
像是他们平时的作风,吴岳坐在塑料椅子上撑住膝盖一面大喘气一面想道。
“吴岳,剧烈运动过后不宜直接坐下。”
“你也是,过分得很……我个搞技术的……怎么经得起你这么折腾……”
“谁先加的速?——别坐着,容易缺氧,而且对心脏也不好。”
小吴舰长简直一个白眼要翻到天上去了:不是老狐狸开的头非逼着他为了跟上脚步也加起速来,后来会叠到那种速度去吗?
“不是你开的……”
“比如说吧,在跑了五公里以后,由于……”
好嘛,平时惜字如金的章北海现在连插嘴机会都不给他留,真就是成心的呗。
章北海这边讲得起劲,看着吴岳好气又好笑地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不自禁也笑起来,嘴上功夫却没停,俨然摆出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然而,他的目的哪里是让坐着的那位站起来那么简单……
吴岳也不说啥,仅仅稳如泰山地坐着等那人什么时候讲完,结果半天了完全没有要结束的迹象——长安号的政工干部是真能讲啊……
“章北海你给我闭嘴!”
低吼一声便猛地站起,双手抓住章北海的衣领往前一扯——
顶着脸上的红晕,打鼓般的心跳,以及猛然动作带来的晕眩,却最终除了僵滞在原地干瞪眼以外什么都没发生。
原想直接给人怼上去——估摸着人也是这么个意思。结果动作太急,血气没跟上,眼前一黑,反到叫章北海给一把扶住了。
北海也是着实没料到吴岳会来得那么果断,竟一下噤了声。
“吴岳,”勉勉强强开了口,“我……给你说了不要立即坐下,容易……”
话语未尽,那人便先一步放开,干笑着摆摆手,稳了稳发晕的脑壳踉跄着退了两步。
“北海,你说,你什么时候能坦诚一点啊……”
“前辈?”
他转过身,朝姑娘点点头。
“我看刚刚第二次公民大会的时候,您……”
“想起点事情,走神了,抱歉。”
“您对上一任合作者——也是舰长吧——也这么不坦诚?”
他下意识一顿,微笑着:“看他怎么想了。”
吴岳怎么想?他当然晓得了。
或是玩笑或是试探,抑或是难有的分歧被同样固执骄傲的两者中任意一方的妥协草草带离了交火点,那人对章北海“不坦诚”的颇有微词可不止出现过一回。
或许他对吴岳一直都算不上坦诚。但真正意义上的“不坦诚”,大抵仅有一次。
最后一次。
“对了,”自然选择号舰长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拽了回来,“这边有件事需要前辈定夺定夺。”
“复苏人员的事吧?”
“您记得啊——确实是。”
“舰上有还未苏醒的公元人?”
眼前的姑娘愣了一下,眼里闪出点惊讶的光,舒了口气,又敛回去了。
“那天听见了?”
这位同父亲了解子女一般轻易读懂她所想的军人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是的,舰上的公元人除了前辈,还有一位技术型舰员,为保证工作能力定期苏醒学习,最后被安插到自然选择号上来了,和您一样,没有家属陪同。另外,冬眠舱内还有一位不属于舰上人员,是和之前量子号上的丁老一个性质的人物。据说是星舰生态循环系统以及多个支持远航相关技术的开发团队组织者。原定观摩末日之战,但……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唤醒。”
“那位舰员先前在自选上工作过吗?”
“当然,最近一次是半年以前。”东方见章北海没什么其他要问的了,便补充道,“需要唤醒吗?”
“舰员可以,那位先生就不必了,”思忖片刻,他摇了摇手,“现在资源紧张,冬眠状态下耗能低些。”
最近整个星舰地球都不大太平。的确没有什么异常状况发生,但东方延绪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她注意到除褚岩外的其他舰长似乎也有些不安,但也只是有些不安罢了,而并非像她这样心里焦得慌。
就在她正穿过大厅,往磁控室赶的时候,听见章北海的声音从大厅中央传了过来。
“东方,我记得舰上有磁设备?”
那人背对着,全神贯注盯着手掌里的什么东西。
“是的,不过为了相互间不影响有外加屏蔽器,所以舰上绝大多数区域属于无磁环境。怎么了?”
“叫人检修一下,”他转身把手中的指南针递出去,南极固执地指向一个方向,“那边什么区域?”
“生态循环系统A区主干舱,物资储备室……您看,这些属于有磁设备的;旁边有好几个工组的宿舍,以及休眠仓,这些没有相关设备。”
他皱了皱眉,再次尝试转动仪表。
无济于事。
“应该是出状况了。”
“不会吧?设备我们一地球日检查两次,不应该出问题——这样,我现在就通知。”
“慢着,”把走了没两步的东方叫住,他仍旧站在原地,“你之前是说,复苏不久的那位是技术型舰员?”
“是的——对冬眠者来说不太寻常,不过这位的工作素养的确远高于要求。”
“好的,”他点点头,“没什么问题了——去忙你的吧。”
转过背在廊道的角落暗自抬手放上左胸口。
那里装着吴岳送给他的指南针。
“吴岳同志是名相当优秀的技术型舰长,章北海同志也是海军内部最优秀的政工干部之一了——都没意见吧?两位呢?那就按指示来了。章政委和吴舰长接手唐号。”
前脚出了会议室的门,吴岳才知道,这阴晴不定的六月天又嚎起眼泪水儿来了。一摸公文包——好家伙,没带伞。
站在屋檐底下伸出手试了试,打伞似乎多余了些,不打伞就走这雨又太大了点。
“吴岳。”
在一旁站了半天的章北海实在看不下去,一面喊了自家舰长一面撑开伞,多话没讲,往人面前走了两步,一半伞面便出了檐进到雨里去了。
吴岳定睛一看——是北海随身带着的那把太阳伞,一个人打绰绰有余,但要说在这小伞下挤两个一米八的汉子……
“吴岳,我在等着。”
心猿意马应了一声,便一弯腰越过檐于檐的分界线挨到章北海旁边了。
于是他俩在不大的雨里,挤在章北海那把不大的太阳伞下——回头想来,这场面未免显得狼狈、诡异而颇为滑稽了些,然而两人却又默契地对此不执一词,局促在狭小伞面下的气息交融在揉着寒暄的雨声里,同这酥酥凉雨渗到彼此心里去。
多数时候都是吴岳在边上讲,章北海在边上听,向来如此。谁知道这回章北海忽然低低笑起来,搞得边上人有些莫名其妙。
“北海。”
“嗯。”
“笑什么?”
“你不觉得,”他稍稍偏过头来,冲着吴岳浅浅一笑,“自己特别像一个在外边受了一肚子委屈的小媳妇,就等着到家冲着自家男人倒苦水?”
“去你的,”那人哭笑不得地攘了攘他的肩膀,见着人快给淋上了又加紧拉着伞柄往章北海那边偏,“小媳妇哪里轮得到我当——”
一听这话,政委同志差点给人笑到岔气,最终还是憋紧了,仅仅是扶着吴岳肩膀无声地颤抖着肩膀。
“吴岳,你说你是我家谁?”
“这不是你说的?你是我家的谁?”
“咳,我是你唐号的政委。”
“那我是你家唐号的舰长,行了吧。”
后来,他也记不得同吴岳讲了些什么,或者吴岳同他讲了些什么,只记得他们在淫雨霏霏里东拉西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话题拉远了,但实际想的什么谁不知道呢?
淅淅沥沥,模模糊糊,朦朦胧胧。
在谈话不时默契的沉默里,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溶在点点雨声里,若是在隔得近一些,连那温热的气息也可扑到耳畔上来。诚然,章北海是希望如此的,但还不至于非得现在就拉得如此之近不可。
说来奇怪,距离与他们而言仿佛时时刻刻存在——谁叫这两人都又闷又倔,至少在个人感情上如此。此刻与千万个时刻相同,他不吝于错过,毕竟来日方长。但也有些不同——当然,这不过是主观感受罢了,不符合章北海理性判断占绝对优势的标准。
不过你想想,雨天,伞下,心上人,若有若无的距离,几分朦胧缱绻——
如果现在做点什么应景的,吴岳也是愿意的吧……
“别送了,我走了。”
打断了思绪,收拾情绪,不露声色讲到:
“嗯,回见。”
“北海,回见。”
他听出了吴岳语气里的犹豫,却也没说什么。无意间对上眼,在尴尬来临前一笑,各自道别。正在这时行道树倏忽然偏偏倒倒,几片浓绿的叶腾到空中,乘着歪斜的雨丝拍到他们脚边。
这阵来得相当巧的风几乎吹翻了章北海手一滑没抓稳的小伞,向另一边倒去,眼看吴岳就要落雨里了,他下意识越过旁边人伸出手,往那边一靠——
那人恰好抓住了伞柄,才转过身来,就被扑了个满怀。
两人都愣着,届时只听见雨声在耳畔沙沙地向,连呼吸声也几乎凝滞了,温热的气息拍打在被风与雨点轻抚到微凉的面庞上,嘴唇边,片刻章北海才感觉到他们紧贴着的胸腔里心脏牵引着跳动,将滚烫的血一股股往脑袋里泵。
或许就头十秒,或许有两个世纪那么久,他压住了心上的震颤,拉上面前人的领口。被迫着离得更近了些,那人在惊异中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手足无措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攀上胸膛的双手只是理了理领口,章北海便顺势退开这个突如其来、从未有过的拥抱,一气呵成。
“别摔了——明天见。”
那人一顿,如释重负地笑了——分明有些怅然——便转身出了伞三两步跨上台阶,朝伞下人挥了挥手。
他仍旧没走,目送着吴岳走到门里,消失在视野中。抬起手臂,盯着他们共同的印记出神。
罗盘,你说,为什么是罗盘呢?
他是“北”,那吴岳同“南”有何干系?
吴,江南一带……是这样吗?
尚未回过神来,听见耳边熟悉的足音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踢踢踏踏近了,抬头忘见那人有些腼腆的笑容以前,掌心被人展开,旋即传来捂热了的金属质感——
是一块指南针。
吴岳只一笑,告诉他是自己找了块永磁体,用车床加工出来的,两个指南针里拿了一个给章北海,另一个的去向自然不用他讲。
没等章北海回话,他便跑进雨里,消失在视线尽头。
凝视片刻,才低了头摩挲起温热的黄铜外壳——
一块磁石指向相背的两极,却又将远在天涯海角的南与北接在一起,任你去烧,去打,将这生冷脆弱的石头截成两半,碾成碎末,南极与北极将永久不渝地联结一体。
磁性不消,南北不离。
而吴岳给他的,和吴岳自己留着的,来自同一块永磁体。
所以,吴岳,这算是什么?
笑意不自禁漾上嘴角。
在那几天里,他们暗自盘算过家里的碗筷床铺,彼此间半是玩笑半是探求地讨论两句,甚至何时上谁家的门也已做好规划。
他们理所当然地以为,从今往后总算翻开了十年长跑的新篇章,如同正焕发着蓬勃生机、初升红日般的唐。
然而,镜花水月般美好脆弱的,自以为可遇见相伴而行的未来,很快就被横空飞出外来文明的蔑视性字眼打碎殆尽。
何去何从,我看不清,吴岳说。
谁看得清呢?他说。
你,你看得清。
身旁人语调里的尤其陌生的冷漠如海风般咸涩,令人心寒,离开了面前两人常常一同倚着的栏杆,回头看了一眼大海,便迈开背向北海远去的步子。
“没有必要为此刻意疏远我。”
“北海,你还有希望、还有信念——而我……”
尚未完成的话语悬在空中,最终也未落向地面,而是随着一声叹气散了。
“我没事,让我自己待会吧。”
缄默着,他任由再说不出口的一切被前唐号舰长带着远去,凝视着那个背影去向天际线般的远方——这远去的背影是他们的明天。
吴岳,你会恨我吗?
“章执舰!”
站定转过头,回礼。
“列文副舰——故障原因?”
“不算是——那个舰员,自报是ETO长期潜伏成员。”
ETO?资料库不是说早在思想钢印出现之初三体人就开始有意放弃发展ETO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有余党?
即便心存疑虑,他也不过揉了揉眉心,干脆利落搁下一句:
“问出同党,然后处置掉。”
这种事实在不必要报到他这里来,他也难得腾出精力去管——虽然仅是嫌疑人罢了,好歹有个方向。同眼前将至的风云变幻来讲,实在微不足道——这样看来,星舰高层尚未普遍从伊甸园的美梦中醒来啊……
他有些累了,勉强着微笑点了点头,转过身往数据中心走——他得再确定一遍剩余资源,还有消耗速度,最好能盘算出能从哪里挪燃料进行补助……
“他说有些事您一定感兴趣。”
脚步一滞。
公元人……技术型人才……磁……
不是个设下的套,就是……
“审讯室是吗?”
“吴岳。”
他极其罕见地没有想到,从空调吹得人发晕发懵的会议室出来,刚刚挤入满天雪里,第一眼便望见那辆熟悉的车旁那个许久不见的熟悉的人。
见着大厦里陆陆续续有人出来了才下了车,直到要等的人出现在视野里,吴岳一笑,掸了掸肩上刚积起的雪,倚着车门朝他招手,见章北海仍站在原地,才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北海,我能等你一个人回家去热冷饭?”
原本还对信息来源有所疑虑,这才回想起吴岳尚未离队时会议上早就拿出了第一次太空实境培训的日程了,于是放下心,即便心里头还有个问题尚未得以解答,也只是跟上脚步拉开车门,道一句:
“有劳了。”
“你……跟我客气什么?”
正值北京的深冬,纷纷雪花闪烁在车马川流里,扑到雨刷上被拂出视野。呼出的热气在车窗上结成一层水雾,毛玻璃似的,灯火模糊。
感到吴岳在红灯前的车流里停住车,往这边瞟了一眼,开大空调,于是章北海的影子又清晰在车窗上了。
“张老师也教过你吧……”
余光瞥见那人抿了抿嘴,末了叹一口气:
“北海,别想了,不怨你。”
“吴岳。”
“嗯?”
“我说过 你不恨我,但有时我宁愿你不这么想,这样我心里有好受些。”
“你这说的什么话……”
“我要走了。”
一顿,他看见抓着方向盘的手收紧了些。
“去哪?”
“未来。”
吴岳没说话,端起水杯喝了两口,手指在方向盘上一敲一敲,片刻才说道:
“为什么告诉我?还得在这个时候才……”
“吴岳。”
那人缄了口,稍稍躲了躲章北海的眼神。他也不管,兀自讲下去。
“你知道原因。”
“我只是,希望自己知道得早一点,要么就一辈子蒙在鼓里。”
“你早知道。”
“我才知道——我们在说的不是一件事。”
“无论是哪件,还不算晚。”
驾驶座上那人讽刺地干笑两声,偏过头。
“怎么说?”
章北海无奈的笑里带上半分苦涩。
“吴岳,你靠近点。”
不明就里的前唐号舰长疑惑半秒后选择照做。
“再近点。”
“北海你别是……”
“快点。”
那人低下头去叹了口气,没忍住笑了。章北海也不恼,就坐一旁等着,等人犹豫别扭够了,再抬起头靠近了时,便动手扯松了安全带,从副座上稍稍起身。
“慢着,”像是想起什么,吴岳摇摇头往后仰了仰,“好聚好散不行吗?非得给自己留个顾虑,整条软肋?”
“我们好聚过吗?”
那人没说话,只是抽了身,缩回放在北海手边的右手搭到方向盘上,别过头去望窗外灯火阑珊。
“你要真怎么想,今天也不会来。”
“后悔了。”
章北海侧过头去盯着吴岳此刻故作冷漠的眉眼,盯得那双俊朗的剑眉不自在地挑了挑,于是便笑了,手往人衣兜里一伸。假装没在注意章北海的那位分寸便乱了,往后撤了撤,后背却抵上车门,没处可去,也是好破罐子破摔似的随他去了。
指尖伸进左胸兜里一掏,缓缓扯出一条链子,往自己这边一拉,拉出一块怀表大小的物件——
章北海再熟悉不过,那块指南针。
有些得意地笑了,却又立马敛住笑容正了色,拿着手里的子,往自己这边一拉,拉出一块怀表大小的物件——
章北海再熟悉不过,那块指南针。
有些得意地笑了,却又立马敛住笑容正了色,拿着手里的物件晃了晃:“这,怎么说?”
吴岳伸出手去夺,手指刚碰到便被章北海一缩收了回去,咂咂嘴又安安分分扶上了方向盘。
“顾虑,我可以有,你不行。”
“那之前费心费力疏远了这么久,怎么今天会想着来接我?”
他开始暗自庆幸他们是在车上了,如果是在开阔点的地界,搞不好眼前这人不知找个什么托词就遁去了。
眼神锁着那人微微躲避的眸子,由原先的调笑转为严肃,甚至逼问。
他需要答案,不单单是知道,他要听吴岳亲口说出来。虽然两方面的内容都基本心思了然,但他要确定,吴岳是否终于……
他要确定,一个板上钉钉的答案。
他要确定。
瞧见吴岳嘴唇颤了颤,吐出口气。
“你……”
车流忽然动了起来,于是司机便顺势缄了口,换挡踩离合一气呵成,以驾驶安全为由逃离了这要命的对话。结果没走两步,绿灯转红,又不得不停下车,气的吴岳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又吃痛地抽下手甩了甩。
“吴岳,回答我。”
那人自嘲似的笑了,终于还是面对了北海:“你现在心里头不好受,不是吗?”
“我就晓得你非得这么为难自己,以前在长安号上就这样,遇到点棘手事儿没打声招呼就去单干。怎么连这回也……”
“这是你我都没办法的。”
“那往下怎么办?”
“去未来。”
“我呢?我怎么……”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吴岳忿忿地一咬牙闭了嘴。
“照顾好自己。”
“那你就一个人去未来,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还得撇去个人私有的一切,情感,甚至道……然后把自己变成个背着……那种重任的工作机器?是这个意思吗?”
他没有回答。吴岳也赌气似的不再说什么。
雪下得正紧,纷纷扬扬,天地间全是这般的寒冷,不过在这局促的车厢内有点暖气。
很冷,真的很冷。他们的明天没有温度,也没有光,有的只是民族大义,生死存亡,有的只是绝对实力与技术决定的胜负,浓重雾霭中辨不清的方向。他的过去,现在,将来,没有犹豫不决,没有优柔寡断,没有迷惘惆怅,没有喜怒哀乐,没有道义良心,没有吴岳,也不会有章北海;只有生存,只有火种,只有向离家的方向长长久久地远航,辨不清方向,看不清来路与归途。
他默不作声地静默在夜的阴影里,妄图独自承受一切的悲苦,却听见吴岳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那人紧接着径直弹开了安全带,在章北海来得及数落他以前便倾身上前——
难道仅仅是为了取章北海掌心里摩挲着的指南针?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来得及掩饰眼神里的失望,起码来不及从骤然晦暗的视线里反应过来,便被唇边的柔软惊得脑内一白。
很意外吗?并不——太久了,他们等了太久了,这个吻的姗姗来迟,原就应当是意料之中,却出乎情理。
唇齿相依间,两只手连同掌心里的金属物件扣紧了,越过座椅堪堪环住彼此的腰身。
再没了过去的小心翼翼,更像是毫无保留的给予,像是无声的呐喊与诘问,像是紧到窒息的拥抱。以上种种,均不如这个吻来得热烈痛楚。
一阵不知来由酸涩涌上眼眶,但他没有眼泪,没有。他只能更紧地拥着怀里人,将要窒息一般吞吐唇边人与自己揉在一起的滚烫而炽热的气息,任由雪点般的酥麻酸楚埋在心上,化到心底。
为什么?十年,近四千个日夜,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是这个没有明天的今天?
这个吻是涩的,是痛的,烈火一般灼心——哪怕如此,他也要在这团火里相依着燃尽,哪怕就这一次,一次就好。
昏昏沉沉里,吴岳的掌心覆上他被心脏一下下撞击的心口。
那里挂着同样的指南针。
在那唯一一个恣心纵欲的夜晚,那些在阴暗岁月里无法用言语倾诉的,由深入彼此的行动,从肉体到灵魂,齿轮般紧密契合着宣告。
吴岳,你恨我吧,他说。一遍遍呢喃着,你恨我吧。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紧紧锁着怀里的他,一次次用尤其热烈的动作回应着。
最后两人都几乎脱了力,他究竟还是环住了枕边人,用尽力气沙着嗓子说,恨我吧。
“章北海!”积蓄了许久的怒火终于燎上眉梢,吴岳一把推住了北海的肩膀,将前唐号政委拉回了视野中央,“对,我怨你!怨你到了这种时候还想着把我推出局去,怨你非要一个人扛着去走那条不归路,怨你……”
话语未尽便被嘴边迎上的柔软苦涩打散殆尽。
现实不会允许他把余下的话说出来。
他们攀着彼此的背膀往生命的极乐漫溯。这极乐却恰恰是于灵魂而言的极苦。纵然此刻比最近更近,面前横亘着再难以跨越的沟壑,这片刻的缱绻欢愉只会在日后于心底埋下更深的钩连,同他们小臂上的罗盘刀刻般留下印记,再度被触及便会刺痛鲜明如初——然而,有一点不同:这心上痕恐怕不同于生理性的标识那般只消生命消逝即可抹去,它会生,会长,会深深嵌入此二人的魂灵,会成为他们彼此间最深的桎梏,永不消散。
这荒诞的时代悲剧将他们的渐亲渐近关系戛然遏制,在这最后的深冬之夜又急剧催化。即便料到迟早会走到这一步,想来却也来得太快太突然了些。
可那又如何?他们同往常一切暧昧那样默契着沉默不说,只为了将仍相伴着的分分秒秒紧紧抓住而放纵、淋漓,热烈得不像话,更不像一向以来克制隐忍,沉稳内敛的他们。如此这般,也已是歇斯底里之至了,他们却甘之如饴。
吴岳,保护好自己,以后好好过。他说。
北海,无论如何,不要自责。他说。
可他分明只听见了三个字,他们用尽力气说给对方听的三个字。
他望着枕边人面向这边沉沉睡去,胸膛微微起伏,平和宁静。
好贪恋此刻的安心——他已经几天睡不着了。一闭上眼就是无尽的黑,目光所致尽头是惨白边的准星,准星里是殷红而无辜的血。
他已经几天睡不着了。
如果留下来的话,不需多久,哪怕就今晚,他一定会睡得很香很沉吧……
想着,章北海轻轻掀开被子一角下了床,回头看了一眼枕边的面庞——的确是太累太疲惫了,一点反应也没有,只静默地侧卧着,手臂枕在床垫刚刚空出来的凹陷上。
还有那么久可以睡呢,久到他自己也说不清有多久,这一时半会算不了什么,对吧?
他于是背上背包,在这个很冷很冷的,满天飞雪的北京的夜,独自一个人离开了家——吴岳的家,或许也能算得上是,他的家。
甚至,来不及告别。
“潜伏那么久,就为了扰乱台磁设备?”
坐在审讯椅子上的陌生面孔促狭一笑:
“如果,是中央核心设备呢?比如,核动力系统?”
东方眉头促得更紧几分,迅速划开了投影屏,在指尖将要点上维修组组长旁的通讯键时却听见几声大笑撞破审讯椅的束缚直冲耳道。
“您不会真以为我醒醒睡睡了两百年,要干扰的是磁设备吧?”
“废话少说。”
“听听,咱章政委果然是明白人,”若不是被束着手脚,他几乎可以鼓起掌来了,见着章北海搁在桌上的右拳在听见“章政委”三个字时骤然攥紧,便笑得越发放肆,“明明心里清楚这是在干什么,究竟还是为了吴舰长来了。”
“你还有五分钟。”
那人低着头在煞白的灯光底下笑笑,尝试调整调整坐姿,往前倾了些。
“章政委您知道吗,吴舰长死得很惨淡。77岁,以那时的医疗水平而言,真是英年早逝。然而知情者都以为他是丧失信念郁郁而终,但——这么说吧,法医是ETO的人。可惜了,吴岳也是心大得很,明明那么有才华的一个人,却耿直到在信念中心自报家门,如果他知道希恩斯的妻子惠子也是ETO的人,估计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哦,您还不知道他为什么去信念中心是吧……”
“你觉得我应当问心有愧么?”
“呵……我都为他感到不值——如果吴舰长没被您踢出太空军,我们恐怕还没那么容易得手。太空军内部成员安防做得相当到位,至少,吴岳是我们系列行动中唯一成功解决的。不过,就算没有ETO,他也活不了多久——药效潜伏期短得超乎所有人的预期,大概也是心都碎全乎了,气短。猜猜看,他临死前念着谁的名字?”
灯光下的两位军官脸色未免显得有些惨白,这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正饕足地想从面前的前政委脸上看出绝望,却只听见眼前人笑将起来,冷光格外冷。
“就这些?”章北海站起身,理起袖口来,“你红口白牙一说我就得信?”
“您可以问问东方舰长,看看唯一一位退出太空军的一代成员是不是为了找个精神寄托参加了没什么屁用的人类纪念工程,77岁郁郁而终的——这点消息舰长权限足够了吧。”
章北海抬头去看东方延绪,后者用尽可能镇定的目光肯定了方才的答复。
意料之中的沉默也好,悲戚也罢,并未出现在章北海身上。他不过咂咂嘴,拉回了目光,同情似的眼神往小伙子脸上一走。
“想利用他跟我打心理战?可惜了……”
“哦?除了您和吴舰长,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
“你大抵不知道……”他挽起袖口,手臂上赫然着印记。
那人瞳孔骤然一缩:“你们,难道……你们俩不是……?不不,就算不是灵魂伴侣,你们那个晚上不也——你不可能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不可能……”
章北海没再说什么,只是像方才那般微笑着。
东方从未见过这种笑容,波澜不惊,声色不露,看似温和却冷的令人心惊。
见那人尚未反应过来,他便侧身对着东方,眼神仍在坐着那人身上。
“东方,我给你说过一种古老的海军刑法,走跳板,记得吗?”
“前辈,我是真不知道你和吴岳前辈是……”
“都过去了,”他轻描淡写地讲着,一面把方才掏出的指南针挂链塞回胸兜里,“再说,也许你之前说得对,不见得就是他。”
“额——那个ETO……”
“处理了就行,不必报给我。”慢条斯理地将袖口放下来,盖住小臂上的墨色痕迹,“东方,我问你一件事。”
“请问。”
“你之前提及的那位先生,具体情况如何?和丁博士有很大相似性,包括年代吗?”
“可能不太准确,这位貌似只是多个意义重大项目的组织者和牵头人,没有参与具体研究,比丁老早冬眠三十年左右,比您晚个头十年,换算下来应该是同龄人。”
“这么说,二十一世纪八十年代的事这位先生并不知情?”
“也不一定,后来也有苏醒过几次指导后续工作,不过因为涉及机密性较高,我也没有权限知道更多信息了。”
“唤醒那位先生。”
“前辈?”
“我想问几个问题,问完随你安排。”
东方看着章北海依旧波澜不惊的面庞,悬在肩膀上方的手最终也没有拍下去,半晌叹了口气,只点点头。接着又望着那人道过谢了的背影远去在纯白的舱室尽头,背影里陡然生出的疲惫与无力不由得使她想起了第二次公民大会上一向严谨专注的章北海少有地分了神。
执行舰长的个人宿舍里没有开灯。他在一片浓重到匀不开的寒夜里独自坐着,墙壁一侧的绚烂星空着实可怖,那点幽光透进舱来,仅仅是让他看清手中磁针的指向罢了。
寒夜啊,寒夜——黑之致,寒之极。
他又开始整修整宿睡不着了。第二次公民大会时才出现不久的状况,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哪怕是梦境,也不会有光了,他想,正如同即便是虚拟舱的海也不再有风中的咸涩。
也不再有那个可以安一心之隅的人。
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如果不是那个晚上,除同事关系以外都可以撇得干干净净。现在连灵魂上的联系也要被冰冷冷赤裸裸的现实否定了。
摩挲着黄铜外壳的手颤抖着攥紧。
他不是告诉吴岳要好好保护自己,要好好过完余生?
吴岳不是告诉他千万不要为任何事情自责?
两个说话不算话的无赖——别过前最后一句话都做不到。
他笑了,笑出声来:在这件事上,他们还真是和以往一样默契啊。
干笑着将双目埋在掌心里——他们曾经也这般苦楚,他们一直这般苦楚。
颤动的双肩忽然凝滞,倾俯的背随时准备绷得笔直——
有情况。
也许是在思虑里陷得太深,一向敏锐如他竟也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舱门向不速之客洞开。
什么人可以私自解开他的门禁,径直闯进执行舰长的宿舍里来?——果然是没问出同党……
掩着划开了屏幕,指尖时刻准备按上戒备二字旁闪烁的红点,另一只手捏紧了拳,打起十二分精神,正待着那生人走近了便可抢占先机——现在星舰人的体格他可挡不了多久。
然而,在身后的声音响起之时,他手上的力气,所有面子上里子上的戒备,就如同那年深冬的雪在久违的春风里,不可挽回地分崩离析——
“你这个门禁,Compass,设得也太实诚了点吧。”
熟悉的气息将僵滞的他裹在怀里。后背靠胸口的位置隔着布料传来熟悉的生硬的质感。
手里的指南针南极直指身后。
“北海,我是不是起迟了?”
他转过头,那阳光般的笑容又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只是眼角发红,鬓角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