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铁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午后的喧嚣与阳光隔绝在外。左航踏入“蕨类纪元”的瞬间,一股清冽湿润的气息包裹了他——混合着泥土的微腥、苔藓的潮湿、草木根茎的清苦,还有一丝极其熟悉的、如同雪后松林般冷冽又干净的淡香。这味道瞬间击中了他,是邓佳鑫身上独有的气息,经年未变。然而,当目光落在前方那个穿着深灰色亚麻衬衫、正走向一张宽大原木工作台的清瘦背影时,左航的心脏猛地一沉。
瘦了这个念头尖锐地刺入脑海,远比想象中更甚。邓佳鑫的肩膀线条在略显宽松的布料下清晰可见,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单薄。记忆里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身姿挺拔的少年,被时光打磨得更加沉静,却也抽离了某些温暖的丰盈。
邓佳鑫没有回头,径直走到工作台后,将手中的铜制喷壶轻轻放下。壶嘴残留的水珠滴落在铺着吸水棉垫的台面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他拉过一张同样由原木打造的矮凳坐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
左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这个空间。巨大的工作台上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各种精巧的工具:镊子、解剖针、标本夹、盛放着五颜六色干燥花瓣和叶片的玻璃皿。墙壁上钉着巨大的软木板,上面是精心排列的植物标本——舒展的蕨类叶片、形态奇异的种子、色彩斑斓的苔藓拼图,每一件都像被凝固的生命,在灯光下展示着独特的美感。角落的玻璃陈列柜里,形态各异的苍月草标本在特制的冷光灯下流淌着幽蓝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静而专注的氛围。
这里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左航心中喟叹。每一处细节都透着邓佳鑫特有的沉静、条理和对微小生命的敬畏。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工作台后的人身上,仿佛要将这阔别的身影重新镌刻进眼底。
寂静如同无形的藤蔓,在两人之间疯狂滋长、缠绕。只有工作台上一台老式风扇发出轻微的嗡鸣,搅动着凝滞的空气。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比舞台上最复杂的鼓点节奏更让人窒息。
最终,是左航败下阵来。喉咙干涩发紧,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试图发出声音,出口的却是带着颤抖的、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低唤:
“佳……佳鑫……”
这个名字,这个曾经被他含在舌尖、带着无尽亲昵呼唤了无数次的称呼,此刻出口,竟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尘埃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邓佳鑫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放在工作台上的手指微微蜷缩,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左航脸上,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眸,此刻像结了冰的深潭,平静无波,却又冷得刺骨。
“左航,”他的声音低沉清晰,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平淡,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别叫得太亲密。”他微微扯了扯嘴角,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刻意拉开的距离,“我们现在,什么关系也不是。”
那刻意划清的界限,像冰冷的针扎进左航心里。痛楚是真实的,但比起当年他加诸于对方的伤害,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他垂下眼,看着自己脚下沾了些许泥土的帆布鞋,无言以对。
沉默再次蔓延,比之前更加沉重。左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也能感受到对方那无声的、冰冷的抗拒。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起毕生的勇气,抬起头,目光直视着邓佳鑫那双冰冷的眼睛,声音干涩地开口:“当年……”
“当年?” 邓佳鑫猛地打断了他,平静的面具瞬间碎裂,眼底翻涌起压抑已久的痛楚和愤怒。他放在工作台上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左航,你还有脸提当年?”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颤抖,像绷紧到极致的琴弦,“当年你轰轰烈烈地追求我,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乐队的人,学校的人,甚至你家楼下卖早餐的阿姨都知道!我们在一起了!”
他站起身,清瘦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一步步逼近左航,每一步都像踩在左航的心尖上。
“那几年,我以为我找到了归宿!结果呢?” 邓佳鑫的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左航,“你玩起了失踪!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人间蒸发!你知不知道那段时间我是怎么过来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自嘲和难以言喻的苦涩,“我得在所有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我得在他们问起‘你家左航呢?’的时候,笑着说‘他忙’。我得像个傻子一样,独自消化所有的担忧、猜测和铺天盖地的嘲笑!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台上强颜欢笑,在台下独当一面,假装自己刀枪不入!而你呢?”
邓佳鑫死死盯着左航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凌:
“而你呢,左航?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像个疯子一样找过你?你知不知道我……”
后面的话,他似乎用尽了力气,无法再说出口。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左航,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耸动。空气里只剩下他压抑而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左航沉重的心跳。
左航像被钉在了原地。邓佳鑫的每一句控诉都像重锤砸在他的灵魂上。他无言以对。是的,当年的突然“失踪”,是他心中无法愈合的疮疤,是他亏欠邓佳鑫最深的罪孽。他有什么资格辩解?
他看着邓佳鑫单薄颤抖的背影,那压抑的哽咽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他想上前,想触碰,想道歉,但双脚如同灌了铅,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他只能像个罪人一样,沉默地站在原地,承受着这迟来的审判。
长久的死寂。
终于,邓佳鑫似乎平复了一些。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是眼眶微微泛红,眼神里只剩下彻底的疲惫和冰冷的疏离。他看着左航依旧沉默、带着痛苦和愧疚的脸,忽然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
“呵……”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带着无尽的荒凉,“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么多?反正……”他的目光扫过左航紧握的拳头,仿佛透过皮肉看到了那张皱巴巴的票根,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也不在意。”
“我不在意?” 左航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醒了。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压抑的痛苦瞬间被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取代。他不再犹豫,上前一步,在邓佳鑫下意识后退之前,一把抓住了他微凉的手腕!
“放开!”邓佳鑫厉声道,用力挣扎。
左航却攥得更紧,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不再闪躲邓佳鑫愤怒的目光,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我不在意?邓佳鑫,如果我不在意,我不会像条疯狗一样拿着那张票根满城找你!如果我不在意,我不会记得你身上是雪松混着泥土的味道!如果我不在意,我看到你瘦成这样心不会痛得像被鼓槌砸穿!”
他另一只手颤抖着掏出那张几乎被汗水和紧张揉烂的票根,用力举到邓佳鑫眼前,手指几乎要戳破那层薄薄的纸:
“鼓点乱了,心没变……D.!这是你写的!如果你真觉得我不在意,你为什么要留下这个?!为什么要告诉我‘心没变’?!”
左航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嘶吼出来:
“是!当年是我的错!我他妈是个混蛋!我该死!我消失是因为……”他深吸一口气,巨大的痛苦和愧疚几乎将他淹没,但他知道,此刻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是因为我家里!我爸知道了我们的事!他……他用我妈的病威胁我!把我关起来,没收了所有通讯工具,逼我出国,逼我跟你断了!他说如果我不听话,他就停掉我妈的药!”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从左航通红的眼眶中滚落,这个在舞台上肆意张扬、敲击出最狂野节奏的鼓手,此刻脆弱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没办法……邓佳鑫,我真的没办法……我妈当时……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等我终于……终于逃出来,找到你原来的地方……房东说你搬走了,没人知道你去哪……我找不到你了……我真的……找了好久好久……”
左航紧紧抓着邓佳鑫的手腕,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滚烫的泪水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没有一天不想你!我留着苍月草,我拼命打鼓,我站上最大的舞台……我他妈就是想着,万一……万一哪天你能看到我……看到我还在原地……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从来没有!”
他泣不成声,将那张承载了所有悔恨与卑微希望的皱巴巴票根,连同自己那颗被痛苦和思念反复碾磨的心,一起塞进了邓佳鑫冰凉的手心。
“佳鑫……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工作室里只剩下左航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和风扇单调的嗡鸣。邓佳鑫僵硬地站在原地,手腕被左航滚烫的泪水和有力的手指禁锢着。他低垂着头,看着掌心那张被泪水迅速洇湿、字迹更加模糊的票根,上面「心没变」三个字,此刻显得如此沉重。
他冰冷疏离的面具,在左航绝望的哭诉和滚烫的泪水下,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翻涌起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迟来的痛楚,以及……一丝被强行冰封、此刻却开始剧烈动摇的什么东西。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更紧地、无意识地握住了掌心那张湿透的纸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空气里,泥土与植物的清冽气息中,弥漫开咸涩的泪水味道和沉重的、迟到了太久的真相。这场重逢的风暴中心,旧伤被血淋淋地撕开,而愈合的可能,似乎在那紧握的、传递着泪水和纸片的手中,悄然探出了一丝微弱的嫩芽。
“蕨类纪元”工作室内,风扇的嗡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掩盖不住两人沉重的呼吸。邓佳鑫僵立着,手腕上残留着左航滚烫泪水的触感和那不容挣脱的力道。掌心,那张被泪水彻底洇湿、皱缩成一团的票根,像一颗灼热的心脏,沉甸甸地压着。左航绝望的哭诉、破碎的道歉、关于母亲病重和家庭胁迫的真相,如同惊雷在他冰封的心湖上炸开,掀起滔天巨浪。
震惊、迟来的钝痛、被欺骗的愤怒、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心疼,在他沉静的眼底激烈碰撞。他低垂着头,目光死死锁在掌心模糊的「心没变」三个字上,仿佛要透过这行字,看清当年那个同样被伤害、被逼迫、在绝望中挣扎的少年左航。
回忆碎片:雪松与鼓点
画面一: 高中喧闹的篮球场边,左航刚打完球,汗水淋漓,像只精力过剩的大型犬,笑嘻嘻地把一瓶冰水塞进邓佳鑫手里,自己拿起鼓槌对着空气敲击着即兴节奏,引来周围同学善意的哄笑。阳光落在他飞扬的发梢和亮晶晶的眼睛里。邓佳鑫握着冰凉的瓶子,嘴角是压不住的笑意,鼻尖萦绕着左航身上干净的皂角香和运动后的蓬勃热气。
画面二: 大学城寂静的出租屋深夜。邓佳鑫蜷在沙发上看书,左航在不远处用哑鼓垫练习新学的复杂节奏,眉头紧锁,汗水顺着下颌滴落。房间里只有沉闷的鼓点声和他偶尔烦躁的低咒。邓佳鑫放下书,走过去,无声地将一杯温水放在他手边。左航抬头,眼神里的焦躁瞬间被依赖和温柔取代,像找到了港湾的小兽。他抓住邓佳鑫的手腕,将脸埋在他温热的掌心,闷闷地说:“佳鑫,有你在真好。” 那时,他身上是清爽的雪松沐浴露味,混合着汗水的微咸。
画面三:左航人间蒸发后的第三个月。邓佳鑫坐在同样的沙发上,窗外是阴沉的雨夜。他一遍遍拨打那个永远关机的号码,听着冰冷的提示音,心一点点沉入冰窟。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左航的气息,但那个会对他笑、对他闹、依赖他的温暖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必须去上课,必须对关心(或八卦)的同学微笑,必须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和铺天盖地的猜测。他学会了用平静无波的面具武装自己,将所有的痛楚和思念深埋,像处理一株需要极度耐心和冷静才能制作完美的稀有植物标本。只是从此,他身上的雪松香气里,似乎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冷冽和疏离。
回忆的碎片如同走马灯般在面前闪过,让那颗原以为会一直冰冷的心有了融化的迹象,亦或者是无形的雕刻刀锋利如剑,切割着邓佳鑫冰封的心防。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像个孩子、将最深沉的伤疤和悔恨血淋淋剖开给他的男人,那个曾是他全世界、又亲手将他推入深渊的男人……紧握票根的手指,无意识地松了一分。
左航感受到手腕上禁锢力道的细微变化,如同溺水者看到一丝光亮。他抬起通红的眼睛,带着卑微的、小心翼翼的期盼,望向邓佳鑫。
“我……”邓佳鑫张了张嘴,声音艰涩沙哑,带着巨大的疲惫和尚未理清的混乱,“我需要……时间。”
他没有说原谅,没有说接受,但这句“需要时间”,对左航而言,已是绝望深渊里透出的第一缕曙光。他连忙点头,像抓住救命稻草:“好!多久都行!我等你!我就在外面,我……”
“你走吧。”邓佳鑫打断他,抽回了自己的手腕,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转过身,背对着左航,声音恢复了平静,却不再是最初那种冰冷的公式化,而是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疲惫,“让我……静一静。”
左航看着那个清瘦决绝的背影,千言万语堵在喉咙。他最终只是深深地、贪婪地看了一眼,然后像来时一样,带着满身的伤痛和一丝微弱的希望,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蕨类纪元”。沉重的铁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里沉重的空气和他满心的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