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此一生蹉跎，无颜面见父母兄长，唯有泪尽报天恩。
泪水模糊了眼界，赵念素面靠在床榻上，抬眼看去，满宫里上至细软绸缎，下至烛火灯台，无一不极尽奢华。
赵念深咳一声，帕子上赫然出现一滩血迹。床前的丫鬟个个伏地跪下，大气不敢出。
她不愿细思，掩泪道：“下去吧，本宫自己静一下。”
待宫里无人，火光渐暗，赵念的生命也似油尽灯枯，再无重燃之日。
“皇后娘娘……薨了！”
——
赵念忽然喘不过气，梦中惊醒，她出了身虚汗，强撑着手坐了起来。
这里装饰华丽，乌木雕刻的技艺上佳，不远处摆放的冰盆和随处可见的金饰玉器，一瞧便知她现下身处皇宫。只是这宫里的陈设不像她的长宁宫，更像是皇祖母的万福宫。
坐了一会儿，她惊觉：皇祖母四年前已经去世了！是谁，把她送到万福宫的？
是姬环？还是颜韵？还是旁的别有居心的人？
不对，她明明病重到下不了床，离死也没几天了，为何她现在感觉不到一丝不适？
强忍着心底的不安，赵念掀开丝被下了床。刚穿好鞋子，外头吱吱喳喳的声音不停，她撩开珠帘，一旁站着的宫女过来扶她：“郡主您醒了，太后这会儿在前殿与姜太妃聊天呢，奴婢去通传一声。”
太后？哪位太后，豫朝她认识的太后只有她的皇祖母，难道……不可能，她记得，皇祖母是永嘉十四年三月去的，那时，姬环刚被立为储君。而她闭眼前，分明就已经是姬环的皇后了。
赵念心中的疑虑越发沉重，每走一步，真相就离她更进一步。直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闯入视线，她才终于将心底的思念化作眼泪，断了线儿般滑落脸颊。
那端坐在榻上，对她绽放笑容的慈祥温柔的妇人，不正是自小便疼爱她的皇祖母吗？
“皇祖母……”赵念快跑了几步，扑进太后的怀里，细细啜泣。
太后纳闷了，这孩儿不就是睡了一觉，怎么变得这般粘人了。
“是不是做噩梦了，皇祖母看看。”太后扶起她的头，心疼地用手帕轻轻拭干眼泪，哄小孩似的说道：“念儿不怕，不怕。你看，姜太妃在这，快给太妃行礼。”
赵念这才缓过神来，如此真实的触感和声音，不像是做梦，而且她的身体能跑能跳，皇祖母和太妃也就在眼前，一切都太真实了——难道说她回到曾经了？
她不常见姜太妃，对她的印象还是一个爱笑的妇人，只可惜身体不太好，在她嫁给姬环不久后便去了。
以前的记忆过于深刻，以至于现在她都还在害怕，眼前的温情太过美好，万一她又回到那个冰冷的长宁宫，她可能会立刻自尽而死。
许是赵念停顿太久，一旁的姜太妃把玩着手钏，笑道：“郡主离京久了，还是先紧着太后，我瞧你们好好的也就罢了。”
赵念拾起礼节，对姜太妃欠身行礼，在人家面前上演祖孙情深，颇叫她不好意思的。
“太妃万安，孙儿实在过于思念皇祖母，怠慢了太妃，还请太妃恕孙儿的罪。”
姜太妃也是意思一下，赶紧让她免礼平身，见祖孙俩情难自已，便起身酸道：“太后好福气，也不知本宫的瑾儿何时才能想起本宫。罢了，本宫先走了，改日再给太后请安。”
太后没挽留，赵念朝她行礼送别，随后便坐到太后身旁，撒娇道：“皇祖母最疼孙儿了。”
“你呀，改日给姜太妃送点礼物，好好道歉。”
“孙儿一定。”赵念又在太后怀里蹭了蹭，才恋恋不舍地坐到她对面。
眼波流转间，赵念心思活跃起来。虽说一切还没开始，但既然天不亡她，要她重活一世，给了她再一个选择，她绝不会步前世后尘，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论起造成她一生悲惨的罪魁祸首，必是姬环。姬环是她的表兄，与她一同长大，可他为了皇位全然不顾旧时情分，就连他一母同胞的兄弟都可以残害，更别提自己只是个垫脚石。利用赵家权势助他登上皇位，转头便不顾承诺将自己害死。上天既然让她推倒一切重新来过，那么她不放过的人，便是姬环。
只要没有他，皇祖母，父亲母亲，哥哥，以及她未满周岁的孩儿，就都不会死了。
赵念剥了一颗葡萄，送到太后跟前，微微一笑：“皇祖母，兄长有没有说他要回京？”
太后吃了葡萄，放下手边的诗集，与赵念闲聊起来：“没有，你哥哥回京你还不知道么，哪还会在本宫这儿待这么久，早早的便出宫去了。”
赵念腼腆一笑，笑而不语。她先前不确定现在是什么时间，贸然询问只会平添麻烦。方才姜太妃所言，分明是她刚回京不久，前世她十岁便离了京，后来回京的次数少之又少。根据她对自己身体情况推断，符合条件的便只有永嘉十一年正月，皇上封哥哥为南远将军，全家陪着哥哥回京；再有便是永嘉十二年七月，母亲得了寒疾，她跟着父亲带母亲回京诊治，之后便嫁入了王府。
如此一来，她便是回到了永嘉十二年了。算下日子，姬环也该向侯府提亲了。
前世遵父命嫁给姬环，是报生恩养恩，既嫁人妇，她从夫命，断旧情，恪守本分，可最后竟落了个亲生儿子夭折，自己也病死榻上的结局。更可悲的是，父亲当初也是误以为自己心悦姬环，才松口答应提亲的。
可那时木已成舟，毫无转圜余地了。
赵念想回去看看父亲母亲。
跟太后道别后，赵念便脚步不停地出了宫，回到了在京中的家——平南侯府。
“父亲！母亲！”赵念又见到了父母，眼前的他们比印象中还要年轻许多。她自嘲，明明没有几年光景，定是因为自己在王府过得不好，让父亲母亲担忧不已，显得老了许多罢了。
赵父正拿了熬好的药，一勺一勺喂给倚在床上的赵母喝，看见早晨才进宫的女儿回来本不奇怪，可是下一秒赵念便跪了下来。
她一字一顿，严肃而庄重：“女儿不孝，实在愧对爹娘养育之恩。”
重重地磕头。
赵母心疼，忙推着丈夫让女儿起来。
赵父也奇怪着，好端端的一个女孩，怎的进宫一趟竟痴傻了一般。
“念儿快起来，是不是你皇祖母说什么了？”赵母精神很好，招呼着女儿起来坐到她身边。
可赵念不为所动，避开父亲的手，站起身往床前走了几步，又“扑通”跪下。回来的路上她想了许多，父亲母亲是最亲密最无私的，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会无条件地站在自己身边。她以后要对付姬环，势必要说些慌话哄骗他们，对他们来说未免过于残忍。思来想去，只有将真相告知他们，她才不算孤立无援。
赵遣看着女儿决绝的模样，拦下了姬沁伸出的手，冲她摇摇头。
赵念看着父母心疼的模样，心中泛起了无数酸楚的涟漪，她强忍着泪水，镇静道：“父亲，母亲，女儿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你们会难以理解，就连我也无法接受，但请你们一定要相信女儿！”
姬沁眼底湿润，抓住赵念的手细细抚摸，她的声音很小，久病郁结使她精神不振，但此刻却异常坚定：“念儿，不管你做了什么，爹娘绝不会不信你的。爹娘只怕你不说，憋在心里难受。”
赵遣在一旁坐下，担心是皇宫的人对赵念做了什么，露出一脸凶相，咬牙切齿说道：“爹就算不要命了也不会让你再跟宫里的人有任何瓜葛！”
“没那么严重，”赵念轻笑，这样好的爹娘，竟被贼子夺了性命，曝尸荒野，鼻尖一酸眼睛里又蓄满了水，“女儿要说的事，可大可小，非轻非重。”
她双眼一闭，两行清泪落下：“我死了。”
“！”
趁赵遣和姬沁还在咀嚼死了的含义，赵念接着解释：“永嘉十八年六月，我死在了长宁宫里。再一睁眼，我回到了现在，永嘉十二年。尽管我也不信，但是前世发生的种种都深深刻在心里，每当我闭上眼睛，都能看到父亲，母亲，哥哥，皇祖母以及我的孩儿的死状，叫我如何能忘却！”
“前世自我嫁入靖王府，不多受宠但与姬环相敬如宾，当时的我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小一同长大的姬环会利用我，利用赵家，成为他往上爬的垫脚石。其实我本该想到的，皇室之子，每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之后的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像刺一样梗在心头，到死不消！”赵念一想到姬环，阵阵恶寒自胆边生，身体也止不住地发抖——那是无法原谅的恨意。
“方才在皇祖母宫里醒来，我便觉得如梦初醒，细想下来，是梦也好，是真也罢，我现在既回到了一切伊始，那么请父亲母亲相信我，我一定要阻止姬环登上帝位，让赵氏一族免受无妄之灾！”
诉完最后的苦水，赵念惊觉自己迸发出了无尽的怒意。原本她还以为自己会泣不成声，到底还是麻木了，她如此自嘲。
赵遣听完，粗眉紧蹙，鼻孔微张，呼吸频率已然不对了。
姬沁则复杂极了，说到底，她是有些不敢相信姬环会做出伤害赵家的事，那可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儿。但是女儿无意识的恨意却是更加刺痛她的心，那里面有几分是恨她包庇姬环，又有几分怨她没能护儿女平安？
“砰”地一声打破寂静，赵遣大手一拍桌面，连茶杯都险些跳起来。
他竟然还想亲手送念儿进魔窟，不，若不是念儿此刻道明苦楚，他已经将女儿送进去了。一边悔恨不已，一边清醒着承诺：“禽兽！我要不将他千刀万剐，我都不配为人父！”最后竟因为激动过头呛了几声，赵念赶紧站起来抚顺父亲的气。
赵遣抓住她的手腕，郑重地道：“念儿放心，这次有爹在你身边，定不会叫你有一点闪失！”
姬沁也想通了，皇室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起了多少纷争，多少狠毒阴险计谋恨不得全用上，她怎可以不信十月怀胎的亲生孩子，而去袒护旁人？
她张开双臂，带着泪痕笑了起来，“好孩子，娘亲抱抱。”
赵念看着父母如此支持自己，心底的防线一下坍塌了，泪水决堤般掉落。
那天是她两世以来，哭得最伤心的一次，也是最幸福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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