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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龙道一几乎天天梦到过生日那晚,俨然一个大厦将倾的美妙幻影,梦里模糊得看不清楚,整个房子成了大水缸,他就在灌满的水缸里花式溺水,最后王宗源像一条鱼一样游过来,很轻很轻地亲他一下,水缸就碎了。
有时他也梦到火车站,这次他追上王宗源,对方回头,满眼泫然,真真切切,然后又转回去很快地走掉了,龙道一上前去追,场景一下子大雪茫茫,他像走失的孩子,更像没头的苍蝇。
这些光怪陆离的梦的结局无一例外就是龙道一被吓醒,床还是那张床,可再也不会有人在他梦魇时轻声抚慰他,因为那时那人已经成了梦魇本身。
他想起红拂夜奔,李靖在雨雪霏霏里等来了张出尘,他龙道一却实在地看着王宗源从他的世界奔离,背影坚定且决绝。
他也没有停留在河北——天天看着小房子里的旧物摆置,他心乱如麻。他辞了职,就像王宗源希望的那样在大西北乱窜,一个人时他想得更多,午夜时分他从迷梦里猛得坐起,骇然地记起那个晚上跳跳的烛火。
王宗源认真许了愿。许愿平安顺遂,许愿和他在一起,只不过没有吹蜡烛,一切都不做数。
龙道一恍然大悟,笑得比哭难看。
他不是没想过去找王宗源,只是这样太像一别两宽,他怕王宗源是真存了永远不见的心思,到时他恐怕连襄城这个并不算小的目的地都弄丢了。
龙道一颓靡了大半年,终于在下一个秋天迎来转机。
此时他来到西宁,带的钱早就告急,遂在当地小餐馆暂时打工,龙道一性格外放,服务员的位子让他特别受用,粗粝的西北风吹啊吹,吹得他都以为自己快忘了河北的冬夏,毕竟年轻人生命力旺盛,连回忆都新陈代谢得更快。
他自诩随性,跟很多人侃侃而谈,只是有一个人他总是好奇。
老板家的女孩儿,总是剪着短短的发,笑起来像大漠里的月季花,经常远远地看着他,不笑也不说话。
女孩姓陈,既不跟老板姓,也不跟老板娘姓,还在念书。
龙道一老是觉得,她的眼睛很熟悉,里面有平静的碧波万丈。
打烊了,龙道一在一楼拖地,店里很老的收音机放着模糊到只分辨得出男女声的录音,今天发工资,他心情肉眼可见的很好,甚至吹起了口哨。
“服务员。”有人突然出声,像投了颗石子进水塘,龙道一被空气里荡起的看不见的涟漪惊了一下,口哨也不吹了:“已经下班……”他打算把“顾客”送出去,转身却看见姓陈的女孩站在柜台旁,还穿着带校徽的运动服,面色依然平静。
“你是龙道一。”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龙道一到这儿来的这些日子只说自己姓龙,除此之外谁问他都打哈哈,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没理由知道他是谁。
“你怎么知道?”
“我猜你应该想问,我是从哪儿来的。”女孩没打算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龙道一细细去看她眉眼,往日他只觉得熟悉,现下轻易就能发现她的五官不属于北方,缺少水汽的西北土地生不出这样的相貌,在江水环绕的南边才少些违和。
好像。好像一个人。
龙道一被自己所想吓了一跳,白炽灯投下来灯光打在女孩脸上,他想起来一个他曾经试图故意忘掉的人。
其实从他想起来“王宗源有个妹妹”这件事开始,他就大差不差地猜出了女孩是谁,可是王宗源这个名字像是烫嘴,龙道一不想掉眼泪,于是他选择让女孩继续。
“我小名叫乐乐。”
“我哥早就不上学了,我劝过他他不听,他说他要挣钱供我上学。我当时就觉得他很傻。当然我现在也这么觉得。”
“那个时候我们还在拌嘴,互相开无厘头的玩笑,后来他去了河北,书信和电话总有限制,我们就很少再吵。他给我写信,很多都是家长里短,我由此知道了你。大约能感觉到你总依赖他,不过他也不见得多稳重,我们都一样幼稚。”
“他偷偷让我保守秘密,我很快就知道你们关系不一般,我哥把人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这样离开一定事出有因。去年爸得病没了,我妈失业,家里还欠着贷款,才把我送到这来,我知道哥已经到举步维艰的境地了,我留在家里,帮不上什么忙。”
“最先我觉得我哥是个认死理的人,很久以后我发现你应该也这样,还多一条爱纠结。这不是我哥说的,我自己就发现了。”
那晚过后龙道一在西宁蹉跎了几天,期间他又开始梦见王宗源——他本来以为只有自己睡不好,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轻易地将过去的日子变成前尘旧梦,现在他在梦里反刍那一年的快乐时光,越来越笃定王宗源的情意不是作假。
事实上他压根没怀疑过王宗源的真心实意。只是从前除了父母找不出第三个人这么爱他,以至于面对王宗源的笑颜他束手无措,这场感情里他总是兵荒马乱,因此对王宗源他总是无条件选择信任。
紧张时他会抠手,遇到王宗源以后他也没有改掉这个坏毛病,一直到王宗源告诉他,别老抠手,对指甲不好。
看到那张纸条的感觉和中考交卷前发现自己没涂答题卡一模一样,脑子嗡的一声就宕机了,上天或许只会给人一次临时补救的机会,紧赶慢赶涂完了选择题的他,三年后并没有当场留住王宗源。
白纸黑字留下的东西太确凿也太潦草,龙道一这时又患得患失地落寞,觉得其实是自己不够好,觉得自己不够格王宗源的喜欢,觉得这样的结局也正常。
不过这回他不得不承认,从始至终他反复确认又反复质疑着的都是他自己。
原来如此,两个人都一样幼稚,两个人都一样自私,两个人都一样用拙劣的谎言哄骗着对方和自己。
王宗源,别再藏着掖着了,难道于我龙道一而言,诗和远方比你还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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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乐乐到底没说自己叫什么名字,却把地址甩给了龙道一。
龙姓男子自认受到来自亲妹的鼓励,精神为之一振,又问她:“那你呢,你毕业了去哪里?”两个人倚在饭店门口,风吹乱了女孩的短发。
“我?我有我自己的人生。”
这几天龙道一想得还是很多,睡得还是不好,公交车晃得人前仰后合,他都抽得出空打两个盹儿。
不困的时候他就翻佳能的相册,里面有塔尔寺,有光秃秃的树林,有王宗源的杰作,还有在他说服之下和陈乐乐的合影。
“他说的你别都信。去找他。你们两个本来谁都不用掉眼泪。”
“龙道一,你要尽快坐车坐到冬天不下雪的地方。”
女孩洞察情感的能力总要更敏捷些,更何况陈乐乐不只是女孩,还是冰雪聪明的女孩。龙道一现在变得很听劝,他立刻坐了车到寺里,和着酥油花香求下这桩姻缘,然后拼了命地向有王宗源的世界奔去。
人总有一天要回家。
第一次听这句话是王宗源对他说的,他不以为意,以为出了乡镇自己就能掌控全部人生。
他的童年在云贵有数不清的翻版,下雨前帮着在院坝里收苞谷,下雨后蹲在村口玩泥巴。听同学说大城市有冰激凌可以吃,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那个时候他就啃着指甲想,自己是天生的游子。
所以他没头没脑地就想跑去北方。
龙道一窝在被子里半梦半醒,车厢里小孩的哭叫和乘务员口音浓重的普通话也模糊起来,一节节铁轨和车轮碰撞摩擦,引得身下硬铺哐哐振动,成了意识和现实的唯一联系。
他不是天生的游子,他是天生不完整的拼图,缘分使然,龙道一和王宗源的相识相知,就是拼图归位,碎片复原,燕子北归,冬去春回。
不是榕江太小,是诗意又倔强的天作之合,总要兜兜转转又牵扯在一起。
彼时王宗源正坐在歌舞厅前台疯打瞌睡。
相比寂寂的河北,此处教育资源更加紧张,这个时代的湖北学生不知内卷为何物却身体力行地实践着这两字,他这个文化程度再做家教只会入不敷出。给人拍照赚钱倒是个不错的工作,照相馆上班不早下班不晚,这样他还能兼职歌舞厅前台守着上半夜。
虽然两班倒,日子也算按部就班,跟王宗源倒班共事的几乎都是女孩儿,坐台工作很少由男的担任,不过正因着性别,他确实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近来大降温,流感频发,他也没能例外。生病的人最想睡觉,王宗源想了想,还是没狠下心请假,这会儿恹恹地坐在前台看大堂里各种人群走来走去。
歌舞厅装潢得气派,顾客更多的却还是附庸风雅的土大款,有人吵架,宽阔的大堂放大了噪音,人一多又燥热缺氧,病毒加持下王宗源晕晕乎乎好不难受,同事的小姑娘看他精神实在不振,叫他到门口吹会儿风。
歌舞厅全名叫伊丽莎白大舞厅,拿大红的LED挂在大门顶头,王宗源就蹲在正对“伊”字下面,用凉手背贴着脸颊,试图消减脸上发烫的酡红。
故事发展至此,老天也不介意推波助澜,夜变得长起来,风吹得冷起来,冬天不下雪就变得十分无聊呆板,人们片刻也不会停留,更不会分给一个舞厅前台过多的眼神。
除了龙道一。
下了公交车龙道一就照着记下的地址挨个儿找人问路,也是伊丽莎白的门面修得太破费,龙道一从对面多看了几眼,远远就认出了低头揉着太阳穴的王宗源。
小说中不期而遇的情节再次照进现实,龙道一却不敢立刻确认,那年的烟花有一炮没有响,跨越两年时光,扎扎实实地轰得他愣在原地。
他想冲过去,两腿却像生了根,他想喊一喊,风从嗓子眼灌进去,噎得他发不出声响。一条不算宽的马路,割开的是一年之久的误解与阔别。
龙道一呆呆定在原地,看着王宗源重新站起来,走回大门里。
这是怎么了。
直到亲眼见到王宗源,龙道一才发现将来时有这么多不确定。他不确定怎么和他说第一句话,是激动得大喊一声,还是佯装镇定地打个招呼;他也不确定王宗源会怎么回应,当然最好是能给他一个拥抱,万一装作不认识他……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咫尺之遥,他竟然生出一点“近乡情更怯”的怯懦来。
这是怎么了。怎么一遇到和王宗源有关的事情,他就要方寸大乱。
见是一定要见的。龙道一机械地过了马路,站在大玻璃门外,还是不敢进去,他看见王宗源穿着统一的衣服,白着一张脸还努力挤出微笑,知道这是舞厅前台。
王宗源像草,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龙道一最知道他。
最怕水的是王宗源,横渡汉江的也是王宗源,最爱哭的是王宗源,跌倒再爬起来的也是王宗源。哪里有痛就迎上去,他就算痛也痛得麻。
日子一坏再坏,他也能从周身贫瘠的土地里攫取生存所需,生发出蓬勃的生气,铮铮又昂扬。他们兄妹俩都一样的顽强。
他心中一松,福至心灵,像初春河冰悄悄裂开一道细纹,推开门走了进去。
还是困。王宗源如是想着,抬眼就见故人。
困乏一扫而空,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病糊涂产生了幻觉,仅存的理智催动着他站起身来,跑过去。
来人风尘仆仆带了一身冷气站在他面前,他看清熟悉的鼻尖痣方才如梦初醒,四海八荒,眼前是如假包换的龙道一。
“走……走,出去说。”这下轮到王宗源慌了阵脚,他多少语无伦次,眼神却聚焦在龙道一脸上,几近贪婪地描摹着错过的这些时日爬过的痕迹。
龙道一无言,一把将他揽入怀抱。
熟悉的气味迎头扑来,熟悉的记忆铺天盖地。
“你见过飞蛾扑火吗。”
“飞蛾只能以一定角度沿着光传播的方向飞行,烛光四散开来,注定它们会飞向灭亡。”
“在我变成飞蛾的世界里,你是不灭的明火。”
耳鬓厮磨之际,王宗源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源源,源源,不怕了,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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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里达式思想,主张爱情并不是一种静态的结构,而是一种通过差异和延异不断被解构和重构的过程。
龙道一决定开始写点什么,标题已经取好了。
德里达式爱情故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