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夷在礁石上躺了整整三日。

潮水漫过脖颈时，他能数清浪里翻滚的碎木片——有佛彼白石号的船舷雕花，有四顾门弟子的衣襟残片，还有半块刻着“鸳”字的令牌，该是金鸳盟死士的信物。咸涩的海水灌进耳道，却挡不住脑海里反复回响的剑鸣，那是相夷太剑断裂时的最后一声嘶喊，比东海的涛声更刺耳。

第四日晨光刺破云层时，他终于能撑起胳膊。礁石缝里卡着片玄色缎面，暗金线绣的莲花被海水泡得发涨，针脚却依旧细密——是总坛绣娘苏姨的手艺。她总说少门主的剑穗该配朵完整的莲，可每次绣到第七瓣，就会被他练剑时外泄的“扬州慢”内劲震得断线。如今这半朵残莲贴在礁石上，倒像极了他此刻的境况，根断了，瓣碎了，只剩点不肯褪色的念想。

李相夷伸手去够，胸口突然传来撕裂般的疼。他跌回礁石，咳出的血沫里混着小块碎骨，落在盐霜遍布的石面上，像极了那年中秋，他和肖紫衿在总坛屋顶分食的莲蓉月饼渣。那时肖紫衿还不是副将，只是个总爱红着眼跟他比剑的师弟，抢月饼时被他用剑鞘敲了脑袋，疼得龇牙咧嘴，却把最大的那块塞进他手里：“少门主的剑快，该多吃点补力气。”

潮水退去的滩涂上，散落着无数烧焦的木板。其中一块还粘着半截断裂的令牌，檀木表面的莲花纹被烟火熏得发黑，却能认出是四顾门的制式。李相夷爬过去，指尖抚过那些被灼烧的裂痕，忽然想起单孤刀给他授牌那天，阳光透过总坛的窗棂，在令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师父的声音落在耳旁：“相夷，这令牌重逾千斤，握得住，是荣耀；握不住，是催命符。”

他那时只当是勉励，此刻才懂，有些荣耀烧起来，比烈火更能灼人。

第七日夜里，他在浅滩摸到个硬物。是相夷太剑的剑柄，红绸穗子早已被浪卷走，玄铁握柄上还留着他的指痕，十年练剑磨出的凹槽里积着黑泥，像凝固的血。他把剑柄贴在胸口，与那两枚合拼的莲花佩相抵，忽然想起师父总说“剑是手的延伸”，可现在，他连握紧剑柄的力气都没了。

远处传来渔船的橹声时，李相夷正蜷缩在礁石后。老渔夫发现他时，他怀里的剑柄和玉佩已被体温焐得温热，只是那双曾燃着烈火的眼，此刻像被海水泡透的棉絮，只剩一片潮润的灰。

“后生，还能走吗？”老渔夫递来块粗布巾。

李相夷点头，却在起身时踉跄了一下。他低头看自己的手，那只曾能凭指力捏碎铜钱的手，此刻连块布巾都攥不紧。可当他的指尖触到老渔夫掌心的厚茧——那是常年握橹磨出的硬茧，温暖，实在，带着海的气息——他忽然明白，单孤刀要他烧尽的，从不是性命。

是那身非黑即白的执拗，是那股非要撞碎南墙的锐气，是那个以为凭一剑就能定江湖的少年意气。

渔船离岸时，李相夷回头望了眼东海。朝阳正从海面升起，把浪花染成金红，像极了相夷太剑曾映出的霞光。只是这一次，他没再想起剑穗的红，没再惦记令牌的重，只记得老渔夫递来的那碗热粥，米香混着海风，熨帖了他烧了七日的喉咙。

船篷外飘来莲子的清香，老妇人正弯腰收拾着晒干的莲蓬。李相夷摸了摸胸口，剑柄和玉佩还在，只是不再发烫。或许烬余之后，未必是荒芜，就像被烧过的莲池，来年春天，总会有新的嫩芽，从黑泥里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