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洱海的风掀起陈梦的发丝时,她正对着湖面调整相机角度。取景框里,蓝得近乎透明的水波纹里晃着半片云影,忽然有只白蝶掠过镜头,停在她左手无名指的银戒上——那是阿九最后一次出国比赛时带回来的礼物,戒面刻着极小的"九"字,此刻正被阳光照得发亮。
初见阿九时,陈梦刚把十五岁的自己床上用品塞进国家队宿舍的上铺。铁架床吱呀作响的瞬间,门被推开了,带着股洗发水的清香。扎着高马尾的女孩穿着训练服,左膝缠着护具,看见她时眼睛弯成月牙:"新来的小朋友?我叫阿九,住你下铺。"
那时陈梦总觉得阿九像团暖融融的光。比她大三岁的女孩会在晨跑时故意放慢脚步等她,会把食堂打来的糖醋排骨悄悄拨到她碗里,会在她对着战术板发呆时突然从背后蹦出来:"想什么呢小傻子,扣杀动作再歪一点就要出界啦!"
最难忘的是某个暴雨夜,陈梦躲在被子里哭——第一次参加成年组集训,体能测试倒数第三,正手攻球总被教练点名纠正。床板突然震动,阿九的脑袋从下铺探上来,手里举着块巧克力:"哭起来像小奶猫似的,给你买的,俄罗斯进口货。"闪电划过的刹那,陈梦看见她嘴角沾着巧克力碎屑,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银河。
阿九的传说从省队就开始了。十六岁拿全国青锦赛单打冠军,十八岁在世乒赛混双摘银,胶皮上永远贴着蝴蝶牌的logo,粉丝给她起外号叫"九色鹿",说她打球时步法像鹿一样轻盈。但在陈梦眼里,她只是会在训练后帮自己揉肩的姐姐,会把战术笔记用彩笔标好重点的室友,会在她生日时偷偷订蛋糕的笨蛋——哪怕那天阿九自己发烧39度。
第一次配女双是在2019年全锦赛。陈梦紧张得手心出汗,阿九却在候场时忽然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说:"别怕,当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她们的战术本里夹着同款蝴蝶贴纸,阿九用红笔写:"大梦的正手是矛,我的反手是盾。"
决赛那天场馆的灯光白得刺眼。第五局10平,陈梦一个挑打失误,跺脚时差点摔在地上。阿九却笑着跑过来拍她屁股:"想什么呢,我们还没输呢!"接下来的三分钟像被拉长的橡皮筋,阿九的中远台对拉如行云流水,陈梦的台内拧拉突然找到了节奏,当最后一球擦边落地时,阿九猛地把她抱起来转圈,两人的汗水混在一起,在领奖台上映着金牌的光。
"以后我们要拿奥运金牌。"阿九摸着奖牌上的纹路,忽然认真地说,"大梦,你知道吗?你很聪明也很厉害你一定可以拿到自己想要的。"陈梦看着她后颈新冒出来的白发,突然想伸手替她拔掉,却被对方抓住手腕:"疼,小朋友不许乱碰。"
2021年东京奥运会前三个月,阿九在队内对抗赛中倒地。陈梦记得那天的地板特别凉,她跪在地上按住阿九流血的鼻孔,看见队友们冲进来时脸上的惊慌。急救车的鸣笛像把钝刀,割裂了整个春天的阳光。
"急性白血病。"医生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心上。阿九躺在病床上,头发已经剃光,却还对着她笑:"正好,不用纠结比赛发型了。"陈梦想笑,却发现嘴角怎么都扯不开,手里还攥着阿九送给她的蝴蝶发卡,那是她们第一次赢双打时买的纪念品。
化疗的日子里,阿九开始写"遗愿清单"。她用没扎留置针的手在本子上画歪歪扭扭的图案:"第一条,看大梦拿奥运冠军。第二条,和大梦一起去云南看洱海。第三条......"写到第三条时,笔突然掉在纸上,晕开团墨渍。陈梦慌忙去捡,发现她指甲已经泛青。
最后那个冬天,北京下了十年不遇的大雪。阿九把陈梦叫到病床前,往她手里塞了个小盒子:"提前送你的生日礼物,不许现在打开。"盒子里是只琥珀吊坠,里面封存着只完整的蝴蝶标本,翅膀上的花纹像被阳光吻过的金边。阿九得意的说“我专门去寺庙开过光保佑你平安”
阿九走的那天,监护仪的嘀嗒声突然变得很遥远。陈梦握着她逐渐变凉的手,想起她们第一次配双打时,阿九说过的话:"别怕,我们是彼此最信任对方的。"窗外的雪落在玻璃上,恍惚间像无数只白蝶在振翅。
巴黎奥运会女单决赛那天,陈梦的战术本里夹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她们在全锦赛夺冠时的合照,阿九的脸被金牌挡住一半,露出双弯弯的眼睛;另一张是阿九化疗前拍的,她戴着粉色假发,比着剪刀手冲镜头笑。
"陈梦又失误了!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三个主动失误......"解说员的声音像针,扎进她的耳膜。看台上的欢呼声突然变得很模糊,她盯着球台边缘的蝴蝶logo,想起阿九曾说过:"每个运动员的巅峰期都像蝴蝶的寿命,短得可怜,但至少要在最灿烂的时候绽放。"
第四局8比5,她落后于孙颖莎。汗水顺着下巴滴在球衣上,向裁判表示暂停。陈梦坐在凳子思考突然有只暖黄色的蝴蝶落到放在椅子上的外套上,轻轻停在外套国旗的位置。陈梦眨了眨眼,蝴蝶不见了,但现在陈梦很清醒她知道她一定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后来的比赛像场激烈的梦境。她的正手突然变得锋利如刀,每板相持都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当最后一球擦网而过时,她听见场馆里爆发的欢呼声,却仿佛看见阿九站在挡板后,穿着和她一样的红色运动服,朝她比出大拇指。
颁奖仪式上,金牌挂在脖子上的重量让她恍惚。镜头扫过她时,导播特意给了个特写——她左手无名指的银戒在灯光下闪着光,戒面的"九"字被磨得发亮,像刻进了皮肤里。
巴黎奥运会后,陈梦终于踏上了她们的"遗愿清单"之旅。第一站是云南大理,洱海的风里带着水草的清香。她支起三脚架,自拍时特意把琥珀吊坠举到镜头前,阳光穿过翅膀,在湖面投下金色的光斑。
重庆的火锅店老板问她:"妹儿,一个人啊?"她笑着点头,看着红汤里翻滚的毛肚,想起阿九吃辣时被呛到的样子——那个总说自己是"四川辣妹子"的人,其实吃两口就会眼泪汪汪。她往油碟里加了勺醋,这是阿九教她的秘方:"解辣,笨蛋。"
在杭州龙井村,她跟着茶农学采茶。指尖触到鲜嫩的茶芽时,忽然想起阿九说过想在这里开家茶馆,名字就叫"九梦茶香"。她买了两罐明前龙井,一罐寄给阿九的父母,另一罐放在行李箱最深处,那里还躺着她们的战术本,蝴蝶贴纸已经有些褪色。
最后一站是新疆喀纳斯。骑马穿过草原时,天边突然出现道彩虹。陈梦勒住缰绳,看见彩虹的第七道弧光里,仿佛有只蝴蝶在振翅。她摸出手机拍照,镜头里的彩虹渐渐淡去,却在照片右下角留下块光斑,像极了阿九笑起来时眼底的星光。
返程那天,她在机场收到条短信。是阿九的妈妈发来的:"小九的愿望,谢谢你都帮她实现了。"陈梦看着窗外的云层,忽然想起那个雪夜,阿九塞给她的盒子里还有张纸条,上面写着:"如果有天我不在了,就当我变成蝴蝶来看你比赛。"
安检时,琥珀吊坠在检测仪上投下蝴蝶形状的阴影。陈梦摸了摸胸口,那里贴着张小小的蝴蝶贴纸,边缘已经起毛,却始终没舍得揭掉。她知道,有些翅膀虽然不再触碰阳光,却永远在记忆里振翅,带着未完成的梦,飞向永恒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