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像

“春风得意马蹄疾”

2018年的北京春天，风里还带着料峭寒意，国家乒乓球训练基地的梧桐树枝头却已冒出嫩绿色的芽。阿九拖着半人高的运动箱站在训练馆门口，马尾辫在脑后晃出活泼的弧度，眼睛亮得像刚拆封的新球拍胶皮，映着馆内雪白的灯光。她是队里新来的“00后”小将，名字里带个“九”字，熟络的人都喊她阿九。

“梦姐！枣姐！”她远远看见陈梦和刘诗雯从更衣室出来，声音像颗蹦跳的乒乓球，清脆地砸在地板上。陈梦手里晃着水瓶，挑眉笑：“哟，这不是我们的小阿九嘛？去哪里鬼混啦～”阿九几步窜过去，自然地接过刘诗雯手里的毛巾包，“我听说食堂今天有糖醋小排，咱们快点儿去，晚了小猫该蹲门口等了。”

这话逗得刘诗雯弯了眼，捏了捏她的脸颊：“你呀，眼里就剩吃的和猫了。”三人往食堂走的路上，果然在路边花坛撞见那只三花流浪猫。阿九立刻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猫粮——那是她特意让妈妈寄来的进口牌子，“咪咪，今天有没有想我？”小猫亲昵地蹭着她的运动鞋，阿九笑得眉眼弯弯，指尖轻轻挠着猫下巴，阳光落在她发梢，碎成一片金色的光斑。陈梦蹲在旁边给猫拍照，刘诗雯则笑着抱怨：“阿九你对猫比对我们还好，小心以后没人给你递毛巾。”

那时的阿九是队里公认的“小太阳”，训练时拼得狠，休息时却能跟所有人玩到一起。跟樊振东打混双，能把小胖逗得满场跑还乐呵呵；跟许昕练发球，能变着法儿编段子让大蟒笑到失误；就连跟不苟言笑的马龙对练，也能找着机会塞颗糖果到“龙队”手里，换来一句无奈又宠溺的“少吃甜食”。她的球拍像有魔法，总能在赛场上划出漂亮的弧线，冠军领奖台上的笑容比金牌还要耀眼，最次也是亚军，领奖服永远熨得笔挺。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是某次公开赛决赛失利后，或许是社交媒体上第一条恶意评论出现时。阿九依旧会在训练馆里跟大家打闹，帮王曼昱整理乱了的刘海，给张继科递他藏在柜子里的可乐，听马龙念叨饮食健康。但有人发现，她不再主动讲笑话了，休息时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梧桐树发呆，手里无意识地转着球拍，眼神空落落的。

有次队内对抗赛，她连续三个发球出界，教练喊暂停时，她低头擦汗，手指却微微颤抖。陈梦走过去想拍拍她肩膀，却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水光。“阿九，怎么了？”陈梦的声音放得很轻。阿九猛地抬头，挤出个笑容：“没事梦姐，手滑了。”可那笑容僵在脸上，像张不合尺寸的面具。

夜里的宿舍，王曼昱抱着阿九的“肥嘟嘟左卫门”玩偶蹭到她床边：“阿九，你最近都不跟我抢零食了。”阿九正对着手机屏幕，光线映着她苍白的脸，她匆匆关掉页面，声音有些沙哑：“减肥呢，曼昱。”可枕头下藏着的医院检查单，“轻微抑郁”四个字像针一样扎眼。医生说多接触自然，多和朋友聊聊，她把单子折成小块塞进钱包最深处，想着熬一熬就过去了。

但医院门口的照片还是被拍了。不知哪个蹲守的记者按下快门，标题赫然是“国乒小将阿九频繁出入医院，疑患妇科疾病”，评论区瞬间炸开，污秽的言语像潮水般涌来，“怪不得最近状态差”“是不是打胎了”“私生活不检点”……阿九躲在被子里，手指划过那些字，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她想起那天去医院检查，阳光很好，她还在路边给那只三花猫喂了罐头，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直通赛的那天，场馆里坐满了观众。阿九和刘诗雯隔网相对，一个是冉冉升起的新星，一个是战功赫赫的老将。比赛打得异常胶着，每一分都牵动着人心。当最后一个球落在刘诗雯界外，阿九赢了。她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的刘诗雯，对方眼里有失落，却还是走过来抱了抱她：“打得好，阿九，继续加油。”

后台休息室里，刘诗雯帮阿九整理着领奖服的领口，轻声说：“好好打，争取拿冠军，我给你加油。”阿九点点头，喉咙却像被堵住，说不出话。可网络上的声音又变了，“抢了枣姐的名额”“后台硬”“花钱买的资格”“空降兵就是不一样”……字字句句都像带刺的藤蔓，缠绕着她的脖颈，让她喘不过气。她明明是靠每一个球拼下来的胜利，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接下来的比赛，运气似乎真的背离了她。世锦赛止步四强，世界杯八强出局，曾经那个总能站上领奖台的阿九，好像突然找不到球路了。教练把她叫到办公室，递过一杯热牛奶：“阿九，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技术没问题，调整好心态慢慢来。”她低头搅着牛奶，眼泪差点掉下来，却只是小声说：“知道了，教练。”

她开始失眠，食欲不振，人迅速消瘦下去。有次训练时突然晕倒，队医检查后皱着眉，让她必须住院休息。她瞒着所有人办了住院手续，只跟队里说家里有事。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看着天花板上单调的纹路，她第一次觉得，那个曾经充满光亮的乒乓球世界，好像被一层灰色的雾笼罩了。

手机微信提示音不断响起。

陈梦发来了九宫格照片，前八张是训练馆的各个角落，最后一张是她自己皱着眉头的自拍，配文：“阿九呢？阿九呢？今天没跟我抢小饼干，我发现训练馆楼下新开了家奶茶店，芋泥波波超好喝，速归！”

刘诗雯的消息紧随其后，附带一个定位：“看到没，新开的冰淇淋店，蓝莓味的，我跟梦姐替你尝过了，差你一个才完美，快点好起来呀。”

王曼昱的消息最可爱，一张她顶着苹果头、抱着“肥嘟嘟左卫门”的照片，玩偶的脸被她捏得变形：“阿九姐，你的死猪在我这儿很安全，但是你再不回来，它就要被我传染成炸毛怪了！”

樊振东的消息带着少年人的直白：“阿九姐，继科哥说你在修炼武功，好了之后要把我打的屁滚尿流，你可别听他的，你回来给我带上次那个牛肉干就行，我给你留着最新的动漫碟。”

张继科、马龙、许昕是轮着来探望的。张继科每次来都跟大爷似的往旁边病床上一躺，嘴里说着“哎呀累死哥了”，眼睛却时不时瞟向阿九，看她穿得单薄，第二天准保拎来件亮色的卫衣：“老穿黑白色，跟个小老太太似的，试试这个，亮黄色，显气色。”马龙则像个大家长，每次都提着保温桶，里面是他亲手炖的汤，“少油少盐，补身体，张嘴”，看着阿九小口喝完才满意。许昕最会逗乐，变着法儿讲训练馆的糗事，什么樊振东把袜子穿反了还满场跑，什么张继科偷喝可乐被队医抓包，逗得阿九偶尔也能弯起嘴角。

陈梦、刘诗雯和王曼昱来的时候最热闹，带着一堆毛绒玩具和漫画书，叽叽喳喳地讲着队里的新鲜事，仿佛要把阿九缺席的日子都补回来。“昨天小胖跟继科哥打赌输了，被罚跑二十圈，累得跟狗似的。”“枣姐新学了个美甲款式，超好看，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做。”“曼昱最近在看一部超甜的剧，男主角跟你喜欢的那个明星有点像……”

樊振东则是只要一有空就往病房跑，不是蹭阿九的水果，就是抱着她的平板看动画片，嘴里还嘟囔着：“阿九姐，你快点好，我新学了个发球，你帮我看看呗。”有次他偷偷塞给阿九一颗糖：“这是我攒了好久的，草莓味，超甜，吃了心情就好了。”

阿九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关心，心里那层厚厚的冰，好像一点点开始融化。只是当有人提起“球拍”两个字时，她还是会下意识地瑟缩一下，眼神黯淡下去。

出院后，阿九回到了队里，但她再也没有拿起过球拍。训练馆里熟悉的击球声，曾经让她热血沸腾，现在却只让她感到心悸。她坐在场边，看着队友们挥汗如雨，手指会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教练找她谈了好几次，队友们也旁敲侧击地鼓励，可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很难再拼凑完整。

那天晚上，她给马龙发了条信息，只有简单的几个字：“龙队，我想退役了。”

消息发出后，她握着手机，手心全是汗。没过多久，马龙的电话打了过来，声音很温和：“想好了吗，阿九？”她嗯了一声，带着哭腔：“对不起，龙队，我好像……打不了球了。”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是马龙沉稳的声音：“没什么对不起的，打球不是全部，你要先照顾好自己。我们都理解你，支持你。”

退役的消息公布后，队里开了个小小的送别会。没有煽情的演讲，只有一桌简单的饭菜，和队友们塞满她行李箱的各种零食、玩偶。陈梦抱着她哭了：“以后常回来看看，我们想你了就去找你。”刘诗雯给她整理着围巾：“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王曼昱把阿九“肥嘟嘟左卫门”塞进自己怀里：“我会好好照顾好它的，你也照顾好你自己，等你回来我在还给你。”樊振东红着眼圈，塞给她一个信封：“阿九姐，这是我攒的零花钱，你去旅游用，不够了再跟我说。”张继科拍了拍她的肩膀，难得正经：“有事打电话，别自己扛着。”许昕则笑着说：“等你玩够了，回来给我们当解说，肯定火。”

马龙递给她一个笔记本，里面是他亲手写的一些话，还有队友们的签名。第一页写着：“阿九，去追属于你的风吧，无论在哪里，你都是我们的骄傲。”

“山河万里，皆是归途”

阿九真的开始了旅行。她先去了云南，在大理的洱海边看日出，骑着小电驴环海，风吹起她的长发，不再是紧绷的马尾，而是自由的波浪。她在微博上发了第一张照片，是洱海的蓝，配文只有两个字：“风很轻。”

评论区瞬间炸了，不是恶意，而是满满的祝福。“阿九要好好的！”“看到你笑就放心了！”“照顾好自己，我们等你分享更多风景。”

她去了西藏，在布达拉宫前虔诚地合十，高原的阳光炽烈，晒得她脸颊通红，却也照亮了眼底的阴霾。她给陈梦发微信：“梦姐，这里的天好蓝，像你最喜欢的那个色号的眼影。”陈梦秒回：“拍给我看！下次我们一起去！”

她去了新疆，在喀纳斯的湖边看星空，给王曼昱发了段视频，星星在镜头里一闪一闪。曼昱回复：“阿九姐，星星像你的眼睛一样亮！快点回来给我讲睡前故事！”

她去了很多地方，走过江南的青石板路，看过西北的大漠孤烟，尝过各地的美食，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她开始在微博上分享更多日常，有时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有时是一只路边遇到的猫，有时是一张自拍，照片里的她笑容越来越真实，眼神里重新有了光。

有一次，她在四川的一个古镇里，看到一个乒乓球台，几个小朋友正在嬉闹着打球。一个扎着马尾的小女孩跑过来，仰着小脸问她：“姐姐，你会打球吗？教我们好不好？”

阿九愣了一下，看着小女孩手里握着的、有些破旧的球拍，那上面的胶皮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第一块球拍。她蹲下身，接过球拍，轻轻颠了个球，球落在台面上，发出清脆的“嗒”声。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她笑了，对小女孩说：“好啊，姐姐教你。”

远处的风掠过古镇的屋檐，带着花草的香气，也带着远方的消息。阿九知道，那些曾经的伤痛或许不会完全消失，但它们已经变成了她生命里的一部分，教会她更温柔地对待自己，更热烈地拥抱这个世界。而那些在乒乓球馆里挥洒的汗水、队友们的笑容、领奖台上的荣光，都将成为她心底最温暖的记忆，支撑着她，在往后的岁月里，继续好好生活，好好爱这个世界。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