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泽抬手挡在她头顶的瞬间,花黎的脚步顿住了。
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触到他发顶碎发的触感,柔软得有些不真实。
她垂眸看向青砖,两人的影子交叠着,金泽的影子微微前倾,像一道沉默的屏障,将她的影子稳稳护在里面。
又来这套。
花黎心里叹了一声,却没像往常那样躲开他的手。
夜露顺着檐角滴落的声响清晰可闻,落点恰是她方才抬头的位置——若金泽慢半分,此刻她发间该沾着点冰凉的湿意了。
他总是这样,把那些细碎到她自己都不在意的事做得滴水不漏。
三年前她随口提过玉兰纹好看,他便记到如今;她偏好桂花糕最上层那层带蜜霜的,他便每次都特意留着;就连五年前中箭躺了半月,醒来第一句话也不是问别的,只惦记着别耽误了她的事。
这些念头像藤蔓似的悄无声息缠上来,花黎皱了皱眉,试图将它们甩开。
她不喜欢这种被人捧在心上的感觉,太沉,像戴着镣铐,让她没法随心所欲地算计,更让她愈发觉得自己像个小人。
——虽说她确实算不得君子,但这类贬损,她向来是自我催眠着忽略的。
回归正题。
花黎侧过脸,借着宫灯的暖光看向他,他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仿佛方才那个下意识的护佑再寻常不过,可她分明瞥见,他耳尖悄悄泛起了红。
这个人,连点细微的情绪都藏不住,偏要装作无波无澜。
金泽刚应了声
金泽“是”,
花黎已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回廊很长,夜色寂寥。
夜风卷着廊下的潮气漫过来,她抬手将被吹乱的鬓发抿到耳后,指尖掠过耳廓时,忽然又想起他替自己挡夜露的动作——算不上特别,就像他平日里替她拢紧披风、接过沉重的书册一样,自然得像呼吸。
可不知怎的,此刻想起,心里竟有些异样。
她瞥了眼身侧的金泽,他依旧垂着眼,玄色衣袍的下摆扫过青砖,悄无声息。
方才被月光照红的耳尖已恢复原色,只剩握着宫灯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
花黎“前几日看你递茶时,左肩沉了下。”
花黎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散了些,听不出情绪,
花黎“回去让春水把药箱最底下那瓶活络油找出来。”
那是五年前他中箭后,她让人配的药,后来用剩半瓶,早该蒙尘了。
金泽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抬眼时,正对上花黎转开的侧脸。她望着廊外的月色,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神情淡得像水墨画,仿佛方才那句话不过是随口一提的寻常事。
可他知道不是。
她从不是会记挂这些琐碎事的人。
花黎往前走了两步,发觉身边的脚步声慢了半拍。她没回头,只淡淡道:
花黎“走快些,汤该凉了。”
夜风穿过月洞门时带起声轻啸,金泽快步跟上,与她并肩的瞬间,闻到她发间飘来的冷梅香——和五年前那个雪夜,他中箭昏迷前闻到的,一模一样。
花黎望着远处溶溶月色,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
其实她也说不清,是忽然想起那瓶药,还是忽然觉得,有些事不必总揣着明白装糊涂。
但心底那点放不下的牵绊,终究让她迟疑了。
那个人的影子,又在脑海里若隐若现。
……
廊下的月影被风剪得碎碎的,落在青砖上,像她此刻七零八落的心思。
花黎走着走着,忽然在一株老梅树下停住。树影横斜,枝桠上还挂着去年的残雪,在月色里泛着冷光。
百花之中,她尤爱梅。
只是这心思从未对人说起。
就像她偏爱大红的衣裙,却从不在宫门里穿一样——似乎只要还在宫门一日,就需时刻算计、掩埋真心、戴着假面。
这般想想,倒有些不值当。
她这样究竟能换得什么?
反倒不如一早离了宫门,隐入烟火人间,过不清贫也不富裕的日子,倒落得自在。
人呐,站得越高,越难回头;情呐,醒得越晚,越难割舍。
花黎抬手碰了碰冰凉的枝干,指尖传来的寒意让她清醒了几分。
那个人的影子又在眼前晃了晃,不是具体的画面,更像一种感觉——像多年前某个雪夜,她在廊下等消息,那人披着一身寒气走来,递过一封烫着火漆的信,指尖无意蹭过她的手背,也是这样凉。
她那时总觉得,有些牵挂是刻在骨头上的,就像这老梅树,哪怕落尽了花,根也还在土里盘着。
金泽“小姐?”
金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大约是看出她在出神,脚步放得极轻,像怕踩碎了地上的月光。
花黎收回手,转身时裙摆扫过树根,惊起几片枯叶。
花黎“没什么。”
她淡淡道,目光掠过金泽握着宫灯的手——那双手的骨节依旧泛白。
花黎“汤呢?”
金泽“让春水温在炉上了,”
金泽垂眸,
金泽“回去就能喝。”
两人并肩往回走,夜风卷着梅香漫过来,混着宫灯的暖光,竟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熨帖。
花黎望着两人交叠的影子,忽然觉得金泽的影子总比她的沉些,像驮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是她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
她偏过头,看向远处回廊尽头亮着的一盏灯——那是宫尚角住的院子方向,灯光昏黄,像悬在半空的星子,不远不近,却总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花黎“你说,”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梅枝,
花黎“人是不是都这样?攥着手里的,望着远处的?”
金泽沉默片刻,才低声道:
金泽“小姐想要的,自然是好的。”
一个含糊却不得罪人的回答。
花黎笑了笑,没接话。
她想要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远处那盏灯的安稳,还是身边这道影子的妥帖?又或者,她什么都不该要。
毕竟她明日坎坷,飘渺不定。
……
回到厢房时,春水已把热汤端上桌,白瓷碗里冒着热气,混着药香——那是她这些天喝的方子,金泽总让春水熬得浓些,说这样才有效力。
花黎坐下时,瞥见金泽转身要退出去,忽然道:
花黎“活络油找出来,记得用。”
金泽的脚步顿在门口,背对着她,声音里带了点哑:
金泽“……是。”
门轻轻合上,花黎望着碗里翻滚的热气,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涩。
她舀了一勺汤,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迟疑。
罢了,先这样吧。
她想。至少今晚,那瓶蒙尘的活络油,总算要见着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