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柴投入火中噼啪作响，篝火把人脸映出几分沧桑。孩子们吃饱喝足已经睡去。

自归隐钟南山，杨过习惯了粗茶淡饭，龙儿自幼修行玉女心经心如止水，加之一直是孙婆婆照料，就算独居十六年，也不擅长庶务。好在她于口腹之欲并不追求杨过自幼流浪有些说技能，两人粗茶淡饭也自得其乐。

只骤然尝到郭芙的厨艺不免惊艳，郭大小姐武艺平平，可这厨房技艺却尽得郭伯母真传，同样的乡间野味，她做出来就是色香味俱全。

郭芙这些年隐居桃花岛，她就是日日珍馐美味岛上的孩子们也吃惯了，并不惊奇。看杨过吃的香，倍感欣慰。

晚饭过后程英生起篝火，郭芙与二人同坐。往事如烟，她的亲人朋友或天人永隔，或离散四方。如今少年时成长的伙伴坐在身旁，却已两鬓斑白，心里难免感叹。

他们终究都变成了大人，年少时郭芙意气用事。凡事总要与杨过争个高下，偏她不是个聪明灵巧的，总落了下风。她心里总觉得杨过看轻自己，越发想证明自己，阴差阳错最终反而伤他最深。

“杨大哥，这些年过去我心里一直有件事放不下，日夜寝食难安。”

杨过心里惊讶，郭大小姐果然与从前大不相同了，竟然没有阴阳怪气，反而主动找他谈心。于是转过身说到：“芙妹心中放不下的可是郭襄姑娘和破虏兄弟？”

郭芙摇头说：“是关于龙姑娘。”

听她提到龙儿杨过不知为何心里不舒服起来，语气也跟着生硬许多：“若是为龙儿中毒之事，芙妹你大可不必再提，这些年我与她拜访各地名医，她身上的毒确实已经化尽，跟何况十六年后再相逢我与龙儿比起长相厮守更重朝夕相处，当初龙儿虽被你所伤，但你到底是无心之过，也不必放在心上。”

郭芙还是摇头，眼眶中已是泪水盈盈，又过半晌才勉强咽下心头苦涩，开口说道：“我原以为这世间许多事情顺我心意是理所应当，自父母离世后，独留我一人支撑门庭，照顾这些孩子，方才知道世道艰难。又思及龙姑娘当初也是孤苦无依离开古墓行走江湖，只有你一个可以依靠的爱人，偏偏因为我分离多年，实在愧疚难当。”

说着说着郭芙似乎想到什么，“呀！”了一声，起身跑回破庙，杨过被她这般操作弄得摸不着头脑。盯着她匆匆忙忙的身影不由愣住。

一旁程英却在此时开口：“郭芙姑娘，竟然只为误伤龙姑娘寝食难安，却丝毫不对断义兄手臂内疚吗？”

杨过一愣随即说到：“断臂之事当年我与芙妹都有过错，何况襄阳城一战，我们已经解开心结，不提也罢。”

“义兄还是对她太过宅心仁厚了。”程英沉默半晌，喃喃说到。

不过杨过内功深厚，程英的话一字不落。他不由反思自己真的对郭芙宅心仁厚吗？

杨过心里不由自主想道：从小郭芙就目中无人又傲慢愚蠢。对我更是百般嫌弃，自己许多苦楚劫难也都由她而起。每当我因郭大小姐受难，都恨不得让她也尝尝自己受得苦楚，可真当他面对吓得瑟瑟发抖躲在郭伯母身后的郭芙，一切让她受难的想法就都打消了。

从前他把这当做是对郭伯父恩义的报答，可如今细想又琢磨出一丝不同意味。不过没等他想明白，郭芙已经跑到他面前，讲一个锦盒递给杨过。

“杨大哥，这是我们从桃花岛来襄阳路上，偶然得的一株百年老参，你拿回钟南山给龙姑娘补身体吧。”

杨过接过锦盒，拱手道：“多谢芙妹。”

郭芙这才展颜，她一笑冲淡了端庄沉稳，露出明艳活泼的底色，郭大姑娘几时这般冲杨过笑过，他看了不由怔住，说不出话来。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杨过坐在火堆前，心中百感交集。如今山河破碎，郭芙一个女子带着这许多孤儿生活，她少年时脾气急躁，人又单纯懵懂，在这乱世无依无靠，想来日子艰难，于是忍不住说。

“芙妹，我还是先送你会桃花岛，在回钟南山。你们一群人多是女子和儿童，在外行走恐怕容易被盯上，我送你们回去也比较放心。”

这也是程英担忧的，她本想自己随郭芙走一趟，如今杨过提出护送他们更加保险，也附和道：“义兄说的有道理有道理，郭姑娘你带着这些孩子上路不太安全！”

郭芙本想着拒绝，但想到跟着自己的几个孩子，点头答应下来。

次日，杨过就同他们一起上路。

恰逢春末夏初，正是江南好风景队伍里的上年少女们一路上鲜衣怒马，行侠仗义。好似他们年轻时候那样。

这次与同行与过去每一次都不同，郭芙像转了性一般。对杨过生活起居颇为照顾。考虑他单手不便，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由郭芙细心打理，杨过这才知道，如果郭大小姐想的话，她就是这天下一等一体贴的贤妻良母。

“我竟不知道芙妹你如此擅长料理生活琐事。”某天晚餐后，杨过打趣郭芙。

“杨大哥一直以为我是娇生惯养吧！其实我从十几岁开始，就料理家务了。爸爸妈妈驻守襄阳的时候工作繁忙，郭府上下都是我来打理，襄阳城军务粮草也是由我管理，这一点齐哥都比不上我。”郭芙得意道。

她说话时微微仰头，表情得意又骄傲。杨过从没见过她这一面不由觉得可爱。

忍不住打趣道：“难怪郭伯母格外偏爱芙妹你，原来你是个贴心小棉袄。”

“那是当然，虽说我武艺上可能不及襄儿天赋灵巧，但论体恤父母，我自然是最好的。”

说到与黄蓉母女情深，郭芙先是骄傲承认，而后不知是不是想到襄阳城破父母均已殉国，流露出悲伤之意。

“我一直想问，襄阳城破时究竟是什么情况，芙妹你又是怎么逃出城的。”

经历这一路与杨过相处郭芙不在对他有防备之心，加之他们少年时的情义。她决定将那日情况如实告诉杨过。

“齐哥实际上没有死，他选择归顺蒙古了。”

关于耶律齐归顺蒙古这点其实整个中原武林都有猜测，只不过谁也不敢真问道郭家后入跟前，如今郭芙亲口说了，其中原委也不难猜到，耶律齐本就不是中原人士，大宋眼看气数已尽，蒙古统一中原已势不可挡，即使是中原武林中投靠蒙古的也大有人在，更何况本就是金国贵族的耶律齐。这乱世中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只是郭芙看上去依然痛苦不已，他们是少年夫妻，感情历来很好。郭靖夫妇殉国以后，郭芙必定与蒙古朝廷不共戴天，耶律齐选择归顺，就意味着他们夫妻情分已尽。

“人各有志，芙妹……”

“没事，他离开时我们就已经说好一刀两断，再见面就是仇人了。齐哥归顺是在城破之前几日。那是爹爹就决定了与襄阳城共进退，襄儿和破虏被先后送出城去，留下我和妈妈在后方。”

郭芙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我本想着同爸爸妈妈一道，但妈妈却说要我护送城中最后一批孩童出城。我天资愚笨，武功最多算是二流很难突破蒙古人的包围，妈妈就将她我十多年的内力全都传于我，让我修为大涨得意带着这几个孩子全身而退。”

说到这，郭芙再也忍不住泪水涟涟。

杨过心里暗探黄蓉深谋远虑，她传授郭芙内力，等于给了她在这乱世中立足的根本，不过还远远不够，以郭芙性格如果不给她交代必须完成的任务，她绝对不会离开父母在这世间独活，于是才将这几个孤儿托付给她。让她在耶律齐归顺蒙古以后，依然有新的家庭不至于孤独寂寞。同时，这些孩子也是汉人的希望，火中世代相传有朝一日必能肩负起光复山河的大业。

想到这里，杨过又不免有些怜惜郭芙，她在这世上的至亲至爱都一家都离她远去，她却依然要为了他们留在这乱世中。好在郭芙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反而带着孩子们在桃花岛过起世外桃源般的日子。

因为心里的这份钦佩和怜惜，直到抵达桃花岛，杨过一路上对郭芙温柔和善，临别前郭芙忍不住对杨过吐露心声。

郭芙此时眼含热泪，说：“杨大哥，今日一别，再见不知何时。我……以前做了太多错事亏欠于你。你不计前嫌总是帮我救我，你的大恩郭芙今生今世控难报答，来世结草衔环再报大恩，请兄长受小妹一拜。”说着便要下跪。

杨过赶忙扶起她说：“芙妹这又是作甚？你我少年情义，虽然中间误会重重，不过早就过去，之前我就说过，只要你不在恨我，我就心满意足，别再提以前那些事了。”

郭芙连连点头，上船前又忍不住对杨过说道：“杨大哥，能与你相处这些日子心里高兴也遗憾，我少年时总怕被你讨厌，轻视，故而总是不停给你找麻烦。最后铸成大错，如今看来确实是我太蠢太任性。杨大哥今日能与你解开心结，我也就没有遗憾了。从今以后，只希望你诸事顺心，与龙姑娘百年好合。”

说罢登上去桃花岛的大船，扬帆而去。留下杨过在岸边久久驻足眺望。原来少年时在意的不止他一人，原来那些争吵和伤害，又是因为在意。

时过境迁，终究是错过了，如今她隐居桃花岛，而他也要返回钟南山，天各一方年少时梗在心头的那股气，也只能化作遗憾慢慢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