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7月
西线的战事依旧轰轰烈烈没有个消停。可以想象,德国人的榴弹正不断地落在支离破碎的土地上,土块如同喷涌的泉水一样迸溅在好几英尺深的肮脏战壕里,子弹更像是雨点一样,时不时还会有几架飞机呼啸而过。
总之,注定这不会是一个平凡的夏天。
北方的人家搬走了,有些人在那里住上了几十年了,但是现在他们不得不走——在面对德国人的炮火,他们无力反抗。
每天都会有无数不幸的母亲收到她的儿子的阵亡通知书。她们都是可怜的女人。
保罗·安维兰奇斯夫人几乎要发疯了。没有人告诉她,她的儿子丹,一个年轻孩子,去参了军。
她终日以泪洗面,不断地去教堂祈祷,希望自己不会是千千万万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中的一个。她的蓝眼睛里整日被泪水充斥。
昨天,老纳尔森夫人就这么不幸地收到了她的大儿子乔治·纳尔森的阵亡通知。
那时她就坐在窗边看着太阳。像是见到自己的儿子一样。
她突然跪倒在地,哭泣,哀嚎,把那一张有褶皱的纸扔在了地上。
George Nelson was killed in action.
(乔治·纳尔森阵亡。)
事实上,她在战争爆发的第一天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可是这一天来得太突然了。战争大概过去了一半了,她误以为自己的儿子可以活着度过剩下的一半时间。她甚至还想象儿子活着回来的场面。现在,这一切都不需要了。她只需要为自己的儿子举办一场葬礼。
她是多么不幸的一个女人,她煎熬着,希望着,虔诚地祈祷着,最后绝望着,痛苦着。可是她又是幸运的,因为有更多的母亲,她们唯一的儿子就在战场上。他们可能会死在了战场上,或者是失踪了。哪一种结局都是叫人痛心的。
保罗·安维兰奇斯夫人就是后者这样一个可悲的人物。她唯一的儿子瞒着她从军了,她的女儿则是在战时去了工厂工作。
战争刚爆发时,丹·安维兰奇斯就悄悄写信给了表弟伊夫·格拉蒙:
“致我亲爱的表弟,
不幸地,战争还是爆发了。请放心,我们都暂时搬离了那里。
你还记得吗,我曾跟你说过我想在将来成为一名光荣的骑兵。值得恭喜的是,我的这个梦想已经完成了一半——我当兵了,不过不是骑兵,是工程兵。我想,不管是骑兵还是步兵,或者是工程兵,或者是其他的,这都是光荣的。我知道,我是在为了共和国而战,我很高兴有一天我能够这样为我爱着的祖国服务。法兰西万岁!共和国万岁!我觉得我们会赢的,可恶的德国人一定会被我们打败的。
我在想,我会活下来的。你知道的,我一向都是幸运的,在我的生活中,往往如此。我肯定能活下来。如果我死了,那也是一件光荣的事,一件骄傲的事,我是为国而死的,但是你,还有我的家人,都必定会为我的死亡而陷入深深的悲伤之中,但这是有这种可能的,我不能排除这种令人深感悲痛的可能性。当然,我肯定希望我能活下来。上帝会眷顾我的。
爱你的,丹。”
保罗·安维兰奇斯夫人每日担惊受怕。她多么担心下一个死去的就是她的独子。
她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给艾薇拉·格拉蒙夫人写一封信寄过去:
“我亲爱的,
你一定听说了,我唯一的儿子,丹,他去当兵了。如果这是在和平的年代里,我一定会感到很自豪,当兵是一份好差事;可是现在,战火不断,每天都会有无数的母亲在埋头痛哭着,为了她们的儿子哭泣。
我真的很担心他,你知道的,战场上每一刻都有太多的年轻人死了,谁也不敢保证下一个死去的会不会是自己的孩子。我也只能呆在家中或者是在教堂里不断向上帝祈祷,请求下一个死去的不会是我的儿子。我希望自己永远不要收到那一张冰冷的死亡通知书。我总是更愿意幻想着他还活着,也没有去参军,只是暂时离开了家,像他小时候一样。他小时候就常常逃在外面,也不打一声招呼的。
亲爱的,我今天突然写信给你,是想让你多关心一下你的儿子,他总是与我的儿子一样,他们在小时候的关系就是最要好的。你一定要看好了他,不要让他做出什么蠢事,年轻人总是会过分冲动的,这是一句箴言。你和我是一样的,只有唯一的一个儿子。即使是有多个儿子的母亲,都永远好不希望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倒在战场上。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够平安,也希望你的儿子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不要因为一时的热血冲而到战场上。伊夫·格拉蒙他一直都是一个好孩子。
黛西·安维兰奇斯。”
收到这样一封信的艾薇拉·格拉蒙夫人长叹了一口气。战争中的生死总是无常的。她站在儿子的房间外,偷看了一眼儿子。幸好,他还坐在这里,没有去那该死的战场上。
“好孩子……”夫人轻声自言自语着。
先生走到她的身边问:“怎么了?”
“保罗家的孩子当兵去了,就这么突然地,甚至都没有和家人告别。”
“上帝保佑他。”
“我担心……”夫人指了指房间,“我担心我们的孩子。”
“你放心,他还没有成年。征兵处不会要还没有成年的孩子的。”先生试图让她放心。
“战争还没有结束。”
“是的,这真的很叫人担心。希望不会在持续太久,不要太久了。”
“快点结束吧。”
这场战争中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这场战争持续的时间太久了。
夫人继续站在房门外面看着儿子。她知道儿子很讨厌这样,像是被人监视着。她不是想要监视,只是在读完保罗·安维兰奇斯夫人的那一封信后想要再多看一看儿子。她担心自己的儿子也会在那一天这样不辞而别,离开家去了战场。
不想要自己的儿子在战时走上战场,这是一种很自私且合乎一切情理的想法。每一个母亲都会这样想的。可是每一个母亲都只能这样想着。总是有人要上战场的。
“我还是平生第一次这么感恩我的雅克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他还没有到要上战场的年纪。”夫人说,“该死的战争快点结束吧。”
“是的,让战争快点死掉把,我不想再在报纸上看见有这么多年轻人因为战争死掉了。这是多么的可悲。”
夫妻两人边说着边走回主卧,讨论着国家的现况,还有这一场大战。
这可真是一个糟糕的时代,一个正在不断流血、死人的时代。
晚餐时,先生瞟了一眼今天的晨报,斟酌了一下,还是开口说:“最近的情况真是太糟糕了。要塞那里实在太可怕了,不像是人呆的地方。”
夫人应和:“是的,那里简直不像是人间,而是地狱。”
先生接着说:“真担心德国人会冲过防线。已经有两个月了。”
七月份的巴黎,人心惶惶。凡尔登是巴黎的钥匙,冲破了要塞就直指首都了。
无论何时,巴黎的政治都很敏感,现在更是。人们往往被划分为主战派和投降派,或者还有一些中立的。
就在前天,乔治·克列孟梭总理在街上遭到了一个极端分子的刺杀。那个人一连开了八枪,可是他的枪法差极了,一枪都没有命中。克列孟梭总理说,应该要判这个家伙八年,让他在监狱里好好练一练射击。这看起来很好笑,但实际上不然。
“不会的。我们应该相信克列孟梭总理的领导,主战派的将军,还有前线的士兵。”伊夫插嘴加入了讨论,“我相信会好起来的,德国人会被打退的,况且现在意大利已经倒戈了。德国人最后会弹尽粮绝的。法兰西终将胜利。”
夫人看了一眼儿子。
伊夫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和伊薇特一样,蒙头吃饭。
政治往往是会凌驾在军事,以及其他一切之上。这是一个朴实的道理。虽然这样子并不好,但是又往往不能将它们分离开。伊夫回到自己房间里默默感叹。
他想象着北方战区的一片狼藉,有呛人的黑烟,堆着无数的弹药和火炮的甲片。他觉得自己也应该要去参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