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轻轻裹着苏州河的水汽,缓缓漫进筒子楼。水泥墙上“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已经剥落了大半,字迹模糊不清。宋莹踩着露水斑驳的台阶往上跑,蓝布工装裤脚沾着车间里的油污。三楼公共厨房里飘出的煤烟,混合着王大姐剁白菜的声响,震得铁皮烟囱直颤。
“妈妈!”四岁的芷欢扒着306宿舍门框探出头,两根羊角辫上别着褪色的蝴蝶发卡。她怀里抱着湿漉漉的床单,碎花布上的向日葵蔫头耷脑,“哥哥又画地图了……”
话音未落,暖瓶炸裂的脆响刺破了走廊的宁静。李春梅叉着腰堵在307门口,搪瓷缸里的玉米糊泼了一地:“林栋哲!这月第三个暖壶了!五岁的人还管不住尿泡?”
宋莹冲进宿舍时,正看见儿子光着屁股缩在墙角。尿渍从木板床蔓延到邻铺,李春梅的牡丹花枕巾泡在黄水里。芷欢踮脚把床单挂上晾衣绳,水珠滴滴答答落在蜂窝煤堆里,溅起细小的灰雾。
“李姐对不住,我这就……”宋莹话音未落,芷欢突然拽过扫帚。小姑娘把煤灰扫成一个圈,捡起窗台飘进的野菊花瓣撒上去:“哥哥快看,尿尿浇出太阳花啦!”
林栋哲的抽噎卡在喉咙里。芷欢摘下晾衣绳上的向日葵床单,哗啦抖开罩住两人:“尿尿侠要晒太阳咯!”床单上的金黄花盘在晨光里忽闪,映得她鼻尖的雀斑都在发亮。
走廊传来尼龙网兜的窸窣声。林武峰拎着扳手跨进门,藏蓝工装泛着洗白了的青。他工具箱上的红绸结晃了晃——那是去年技术比武的奖状包的,现在奖状早糊了墙。
“爸爸修好张爷爷的戏匣子啦?”芷欢扑过去时不忘拽哥哥的裤腿。林武峰摸出一颗水果糖,玻璃纸在她手心展开成蝴蝶:“给哥哥的止哭糖。”
宋莹盯着丈夫工具箱里露出的德国游标卡尺,喉头突然发紧。那是他连轴转修好德国机床时,厂里给的奖励。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广播突然炸响:“请林武峰同志速到三车间!”
“分房名单今天……”宋莹的话被喇叭声切断。林武峰弯腰系鞋带,后颈的汗顺着脊椎沟流进衣领。芷欢突然把糖塞进哥哥嘴里:“甜不甜?甜了尿尿就不咸啦!”
走廊尽头传来皮鞋声。张书记腆着肚子踱来,的确良衬衫兜着啤酒肚,腕上的上海牌手表闪着冷光。他瞥见晾着的向日葵床单,鼻腔里哼出冷笑:“小林啊,三车间模具又卡壳了。”
林武峰工具箱里的游标卡尺突然滑落,金属撞击声惊飞窗外麻雀。芷欢蹲下身去捡,红绸带缠上她的小拇指。张书记的皮鞋尖点了点地:“技术骨干更要注意家属影响嘛。”
“张书记!”宋莹突然把芷欢拽到身后,洗衣板在水泥地划出尖响,“厂里分房……”
“哎呀宋莹同志!”张书记的胖手在空中虚按,“压缩机厂新宿舍不也有你家名额?”他腕表反光刺得芷欢眯起眼,小姑娘突然举起糖纸叠的蝴蝶:“张爷爷,蝴蝶说您兜里有小人在唱歌!”
走廊瞬间寂静。张书记下意识捂住鼓囊的裤兜——那里装着牡丹牌收音机,是林武峰熬夜修好的。看热闹的工友们窃窃私语,王大姐的菜刀剁得更响了。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张书记干笑着后退,皮鞋跟碾碎了芷欢扫的煤灰圈。林栋哲突然从床单下钻出来,带着哭腔喊:“爸爸给你修电冰箱都没分房!”
炸雷般的私语在走廊翻滚。宋莹一把捂住儿子的嘴,芷欢却掀开床单跳出来:“哥哥快看!煤灰圈里长出新花苗啦!”她指尖粘着野菊花瓣,在煤灰上摆出个小太阳。
林武峰的喉结动了动。他弯腰抱起女儿,机油味混着奶香:“欢欢跟爸爸去车间看大机器好不好?”
“要带哥哥!”芷欢晃着脚丫,塑料凉鞋踢到工具箱,“哥哥当尿尿侠保护爸爸!”
正午的日头爬上晾衣绳时,宋莹攥着分房申请表呆立在水房。肥皂泡在搪瓷盆里破裂,映出她眼角的细纹。三楼传来芷欢的儿歌:“尿尿浇花花,阳光晒裤衩,坏蛋变成大西瓜……”
水龙头突然嗡鸣。宋莹转头看见丈夫的游标卡尺躺在窗台,红绸带被芷欢系成了蝴蝶结。阳光穿过玻璃,在斑驳的“抓革命促生产”标语上投下摇曳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