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经济紧张,学期结束后,庄图南没有立即回家,而是留在了学校,看能否再找几份家教挣钱。
庄超英打了个电话给他,提议他回苏州找家教,庄图南一口回绝,“回苏州后,肯定就是帮振东振北补习了,没准还要出他们的伙食费,以前无所谓,现在爸妈都发不出工资,我还是留上海想办法找家教。”
庄超英放下电话,哑口无言。
上海梅雨季的潮气漫进同济园时,庄图南正用搪瓷缸接檐角漏下的雨水。
劣质信纸在八人宿舍的水泥地上洇出苏州河的轮廓——父亲那通电话里的叹息,已在这张草稿纸上演算过十三种家教排班方案。
还没等庄图南找到家教,他接到了系里阮教授的紧急工作任务——去平遥古城做测绘。
阮教授临时召集了一批留校的学生,在系投影室里开了一个紧急动员会,“周边的几座古城,介休、太谷都拆了,平遥县也急了,正大兴土木建设新城,按平遥县现有的规划,古城中心建广场,造环形交叉口,修商业大街,按这个规划,古城就完了。”
墙壁上出现投影照片,室内一片吸气声,阮教授道,“对,这就是平遥的现状,30多栋明代建筑、100多栋清代建筑已经被拆了,古城西边的城墙也拆了一个大口。”
老式拨盘电话的金属簧片突然震颤,惊飞了窗台啄食的灰雀。
阮教授的声音裹着黄浦江的潮汛:"平遥古城的砖瓦在哭,城墙缺口像被剜去眼珠的眼眶。"
系投影仪的强光刺破昏暗,三十七张明代鸱吻残骸的照片在幕布上淌血,飞檐斗拱的尸骨堆里插着"新商业街规划图"的十字架。
系主任董教授道,“阮教授得知消息后立即赶到了当地,去相关部门活动要求停工,山西省建设委员会规划处的处长是阮教授的学生,他帮阮教授争取到了一个月的时间,山西省建设委员会同意停工一个月,让同济再做一个新规划。”
董教授的钢笔尖戳破成绩单上的雨渍,他身后黑板报的"保护古建筑"标语正在霉斑里褪色,粉笔字碎屑簌簌落在庄图南磨破的解放鞋边,像极了苏州老家瓦当上剥落的青苔。
董教授补充,“阮教授希望系里送一批优秀学生去平遥,测绘,画平面图……,我从成绩单上挑出了你们……”
暗室里翻涌着显影药水的苦涩。当阮教授展示西城墙豁口的航拍图时,庄图南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营造法式》——泛黄的宣纸页边,庄超英用红笔批注的"七铺作"字样,此刻正在暗红色投影光里痉挛。前排女生打翻的墨水瓶在胶片上洇开,将清代民居的雕花门楼溺死在现代化蓝图中。
阮教授沉默了一下,“山西省并没有许诺一定用同济的新规划,有可能忙了一个月,最后是无用功,山西省没拨款,平遥县政府意见很大,更不可能给钱,系里拨了3000元做经费,只够同学们的路费和吃住开销,这次的任务是义务劳动,没有补贴,而且条件差,时间紧……”
窗外的梧桐叶突然簌簌作响,他看见八十年代的推土机正碾过平遥的城砖,砖缝里的明代契约文书化作漫天纸钱。
阮教授道,“我再重复一次,这是义务劳动,而且很有可能是无用功,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愿意去的同学来我这里报名,我看过你们成绩单了,测绘都没问题,只是还有一个要求,要会骑自行车。”
报名表传到他面前时,墨迹未干的"义务劳动"正往下淌水痕。
庄图南突然想起母亲黄玲织补工作服时说的浑话:"苏州绸要拿杭州线来缝,破洞才能补成花。"他抓过蘸水钢笔,在籍贯栏重重写下"苏州",墨汁穿透纸背洇出个黑洞,恰似古城墙上正在扩张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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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图南第一次这么庆幸他有林栋哲这个小弟——他惴惴不安地打电话回家,接电话的黄玲很为难,“图南,你爸夜校这几天考试,妈要上班,鹏飞回贵州了,家里没人能来上海啊。”,庄图南本以为没戏了,但过了一会儿,他接到了林栋哲的电话。
电话里,林栋哲嗷嗷叫,“老大,我和我爸妈说好了,我坐明早第一班车,把咱俩的自行车都带来,咱们明天在车站见。”
上海梅雨季的潮气裹着长途汽车站的柴油味扑面而来,庄图南的卡其布衬衫紧贴在脊梁上。
他数着苏州方向进站的大巴车牌号,手指在站台铁栏杆上敲出《东方红》的节拍——直到看见车窗里探出半个挥动的身影,林栋哲的牛仔夹克像面旗帜在灰蒙蒙的雨帘中猎猎招展。
两辆永久牌自行车被卸货工粗暴地抛下行李舱,钢圈撞击地面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林栋哲的塑料凉鞋啪嗒踩进积水潭,溅起的水花里浮着零星的化纤棉絮
两人在长途汽车站碰头,林栋哲把两辆自行车交给庄图南,喋喋不休地交代,“我本来想把庄筱婷的车也带来,暑假我们不用车了,但庄叔叔上夜校,需要一辆自行车,他把庄筱婷的自行车留下了……”
庄图南的指尖触到车把缠着的蓝布条——那是黄玲用旧工作服裁的防滑带,布纹里还嵌着棉纺厂的短绒。
林栋哲突然蹲下扳动车铃,叮铃声中混着他机关枪般的絮叨,被站台广播的电流杂音切断,苏州话报站声里,庄图南看见小弟的球鞋帮裂着口子,露出的袜子补丁上绣着歪扭的"中考加油"。
原车要在一小时后返回苏州,林栋哲有一小时的空挡,他和庄图南把自行车锁在自行车棚里,一起到车站外的小吃店里吃午饭。
饮食店的吊扇搅动着柴油味与鸡粪的浊流,庄图南的竹筷在搪瓷盘边缘敲出《东方红》的残章。
林栋哲脖颈的汗珠滚进的确良领口,在锁骨处汇成微型运河——那是他凌晨四点拆卸自行车时,车链油混着苏州河晨雾的杰作。
小吃店里闷热难当,两人都没什么胃口,庄图南买了几个馒头和一盘土豆丝,又买了两瓶冰冻橘子汽水,喝着汽水勉强下饭。
林栋哲看着庄图南身边的行李包,“图南哥你已经整理好东西啦?一会儿坐车去山西?”
庄图南点点头,“和同学一起。”
"这是消炎片,这是仁丹。"林栋哲从印着"纺织女工光荣"的帆布包里掏出药盒,铝箔包装在油腻桌面上泛着冷光。
他手背的蚊子包肿得像颗赤豆,挠破的结痂正渗出淡黄组织液:"黄姨特意换了新棉花塞药瓶,说山西夜里凉,让你当耳塞用。"
林栋哲絮叨,“黄姨整理了一包常备药给你,说出门条件差,有备无患,东西都在我书包里,我一会儿给你。”
庄图南夹了一筷子土豆丝给林栋哲,林栋哲压低声音道。“还有钱,阿姨说,天太热,她就不给你卤茶叶蛋、做包子了,给你钱让你路上买东西吃,阿姨说,千万不要省,穷家富路。”
庄图南的馒头渣落在《平遥县志》扉页上,与林栋哲指甲缝里的车链油渍相互渗透。
有人拎着两筐家禽进店,当运禽货筐撞翻邻桌醋瓶时,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鸡屎味混合着刺鼻的酸味,庄图南放下筷子,林栋哲赶紧道,“图南哥,你别讲究,不想吃也要尽量多吃点,不然一会儿车上饿了,没东西吃。”
返程大巴的柴油引擎在窗外咆哮。林栋哲突然掏出发烫的铝饭盒:"差点忘了!我妈连夜烤的苔条饼,塞了猪油渣的。"
油纸包在颠簸中裂开缝隙,1985年苏州副食品票的残角从夹层飘落,像片提前凋零的秋叶。
庄图南看着脖子上汗津津、都是黑乎乎泥垢的林栋哲,心中感动,“你来回坐一天车给我送自行车,栋哲,辛苦你了。”
橘子汽水的玻璃瓶在油腻桌面上凝出水雾,林栋哲的虎牙在瓶口磕出细碎星光。他后脖颈的泥垢在日光灯下泛着青铜器包浆般的光泽,牛仔夹克腋窝处的汗渍已蔓延成山西地图的形状。
林栋哲咧开嘴笑,“我爸说,把我自行车送来同济开开光,沾点书卷气。”
庄图南心中暗叹,林栋哲期末名次一定惊天地泣鬼神,居然把睿智的林叔叔活生生逼成了新一代神棍。
庄图南拿起汽水瓶,轻轻和林栋哲手中的瓶子碰了一下,“叮”的一声清脆作响。林栋哲咧嘴嘿嘿一笑,“图南哥,你学业上要是需要帮忙,那没二话,我肯定得来啊,一定得来!”
林栋哲喝了一口汽水,凉丝丝的液体滑过喉咙,他这才慢悠悠地问:“不过呢,我就有点搞不懂了,你们咋跑山西去啦?”
庄图南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才缓缓开口:“古建筑承载着历史和文化啊,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就这么被拆掉。同济建筑系的城市规划专业在国内可是顶尖的,这次教授带我们去,就是为了一起规划古城改造的事情。”
林栋哲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拖长了尾音,“规划……那就是不让拆老房子咯?我妈妈想了好半天,也没想明白这老房子有啥好的,没有下水道,连洗衣机都装不了。我妈说了,没有洗衣机的房子,那压根儿就不是好房子嘛!”
林栋哲又继续说道,“刚才车上的司机叔叔是钱叔叔的朋友,就是上次带我和向鹏飞来上海的那个叔叔。他听说你要去一个偏僻的小县城,特意叮嘱来着,说你在路上吃饭或者上厕所的时候,最好都跟同学在一起,千万别一个人去厕所。他怕有人躲在厕所里,挥着棒子把你打晕了,再抢走你身上的钱呢!”
林栋哲鬼鬼祟祟地打开身边的书包,“我听叔叔这么说,厚着脸皮向他要了把螺丝刀,图南哥,你带在身上防身。”
"这螺丝刀淬过柳市镇三轮车的火。"林栋哲从书包夹层掏出裹着油纸的凶器,六角钢刃在鸡屎味里泛着冷光,"上回钱叔用它撬开走私卡车的变速箱。"他的食指在刃口虚划,指尖的茧子与金属摩擦出细沙流动的声响。
返程大巴的喇叭声刺破黏腻空气。林栋哲跳起来往庄图南帆布包里塞最后半包话梅,梅核在塑料袋里滚动如未爆的弹珠。
他的塑料凉鞋啪嗒踩过满地鸡毛,忽然转身比划个李小龙的架势,螺丝刀在掌心转出银色漩涡:"遇见劫道的就戳轮胎,这招我跟柳市镇倒爷学的!"
庄图南望着小弟消失在柴油雾中的背影,突然发现螺丝刀柄刻着歪扭的"同济"二字——定是林栋哲用车间砂轮连夜赶制的作品。
饮食店的吊扇仍在搅动浑浊的热浪,将少年残留的汗味与誓言,都酿成了古城测绘路上的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