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墨汁洇湿的棉絮，渐渐裹住了整座校园。天渐渐黑透，篮球场上空无一人，林栋哲打完球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教学楼，回教室拿书包。
拍着篮球冲进教学楼时，指尖触到铁质栏杆上凝结的露水，初秋的凉意让他想起庄筱婷早晨落在车筐里的浅蓝格子手帕——就像她这个人，永远整整齐齐叠着四道折痕。
推开教室门的刹那，某种细微的违和感让他的脚步顿住。
黑漆漆的教室里还有一人，本该空荡的第三排课桌上，帆布书包带子凌乱地垂落在地，窗边蜷缩的身影与记忆里永远挺拔如小白杨的少女判若两人。
最后一缕夕阳恰好掠过庄筱婷发顶，给她的马尾辫镀上金边，却又在她颤抖的肩头碎成点点光斑。
窗外的天色已暗，一缕夕阳照在黑板上，眩出一小块几近鲜红的火热光茫，靠着这团微光，林栋哲勉强辨认出庄筱婷的轮廓，她伏在桌上，把脸埋在胳膊里，小声啜泣着。
当他的影子终于覆上她的课桌时，庄筱婷突然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后颈处几缕碎发被泪水黏成透明的丝线。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教室里又没有其他人，林栋哲不得不违反“高中男女生之间不说话”的不成文校规，硬着头皮上前几步。
盯着她钢笔帽上那个熟悉的熊猫挂件——去年校庆套圈赢的，本该属于自己的奖品——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才挤出声音：“庄筱婷，你咋还不回家？是不是因为今天发下来的卷子没考好？这只是一个小测验，不重要。”
黑板上的落日残影倏然暗了一度，庄筱婷的啜泣骤然变成压抑的呜咽。
林栋哲的手悬在她发顶十公分处，指尖能捕捉到少女温热的气息，却迟迟不敢落下。
风卷起窗帘扑在他们中间，带着油墨味的月考卷子哗啦啦翻动，鲜红的"78"分数时隐时现。
庄筱婷不作声。
林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继续笨拙地安慰，“叔叔阿姨都很开明，不会因为一次小测验成绩不好就骂你的。”
林栋哲的指甲无意识刮蹭着篮球表皮，那些凸起的颗粒让他想起去年暑假图南哥修理收音机时撒了满桌的晶体管。
夕阳最后的光斑正巧落在庄筱婷的钢笔尖上，凝住的墨水滴在草稿纸上晕开小片阴影，像极了图南哥奥赛奖状卷角的烫金印章。
林栋哲试着开导庄筱婷，“老师批评你了？”
庄筱婷哽咽，“刚才老师叫我去办公室谈话，我说没复习好，老师没说什么……”
林栋哲惊讶，“老师都没批评你，那你还哭……、那你还伤心什么？”
庄筱婷把脸埋在手心，低声道，“刚才老师说，‘我以前教过你哥哥，你哥哥数学成绩好‘，我突然一下子就说不出话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庄筱婷的指尖突然深深掐进橡皮，半透明的碎屑雪花般落在三角函数图形上。
林栋哲瞥见她练习册边角密密麻麻的修正带补丁，突然意识到那些规整的矩形排列方式，和图南哥书架上按出版社分类的专业书籍如出一辙。
庄筱婷哽咽不止，“办公室里好几个老师，都听到数学老师这么说了，都看了过来。我现在坐在这儿，反复回想那一幕，我忘不掉，我下面一周内都忘不掉。”
林栋哲不理解，“话不都谈完了嘛，你咋还反复琢磨。”
他的篮球突然脱手滚向讲台，碰撞声惊飞了窗外栖息的灰雀。羽毛扑簌的声音里，庄筱婷的声音轻得像铅笔芯折断的脆响："可那些目光..."
林栋哲捡球的动作蓦地僵住。
庄筱婷沉默了片刻，“我也不喜欢这样，我也不喜欢反复回想，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林栋哲挠了挠头，挠头时腕骨撞上窗台锈钉，结痂的伤口渗出新鲜血珠——那是上周帮庄筱婷修自行车链条留下的。
暮色中的铁腥味让他想起幼年时和庄筱婷、宋芷欢一起吃过的冰棍棒，糖水正顺着木纹裂痕蜿蜒而下。
“庄筱婷，我小时候经常被叫家长，有次在办公室等我妈，我听到老师发牢骚，‘林栋哲他妈怎么还不来？我还想早点下班呢。’
庄筱婷，你刚才和老师谈话，她没准完全没注意到你的反应，只想着早点下班，其他老师多半也一样，心里想着，到点了，该回家做饭了。”
庄筱婷听到“林栋哲他妈怎么还不来？我还想早点下班呢“时先是扑哧一笑，但等林栋哲说完，她脸上的神情又黯然了。
庄筱婷依旧执拗，“可我还是控制不住反复回想刚才那一幕，你不是我，你不理解。”
林栋哲不以为然，“我咋不理解，我从小被老师说，‘你和庄筱婷是邻居，她那么懂事，你那么皮”，连我妈都成天说，’你看筱婷，多替她爸妈省心‘，你看我在意吗？我还不是一直把你当好朋友。”
林栋哲道，“你别以为我不理解，我可理解了，向鹏飞也理解。他在学校里，老师也经常说，‘他表哥表妹的成绩都特别好，他是他们家拉低平均分的。’，你看向鹏飞反复琢磨这种屁话嘛。这种话，我们就当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
"向鹏飞那家伙..."林栋哲突然从裤兜掏出半截粉笔，在黑板槽划出抛物线，"上周他把自己的试卷折成纸飞机，结果卡在食堂烟囱上。"
庄筱婷被这种简单粗暴的思维方式噎住了。
庄筱婷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钢笔上的熊猫挂件，忽然发现林栋哲书包拉链坠着的竟是配套的竹叶扣。
林栋哲道，“你要想没完没了地琢磨，我不拦你，你今天没骑车吧，我带你回家，你坐我车后座慢慢琢磨，到点了，我们该回家吃饭了。”
暮色中他单脚支着自行车的身影被路灯拉长，横梁上那道用红漆修补的裂痕，正是初二那年她摔伤时撞出的缺口。
"抓紧了。"当车轮碾过梧桐落叶，林栋哲突然哼起走调的小虎队。
庄筱婷的侧脸贴着他汗湿的后背，听见两颗心脏隔着两层校服敲打共同的节拍。
夜风卷起她练习册里夹着的糖纸，1985年的荔枝味还凝在月光里。
.
夜风习习，空气中暗香浮动，风灌进林栋哲肥大的校服T恤，T恤后背在庄筱婷眼前鼓了起来。林栋哲的校服衣摆鼓成风帆时，庄筱婷突然嗅到薄荷混着碘伏的气息——他后颈新结的痂正渗着药味。
庄筱婷冷不丁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爱胡思乱想？”
正是下班高峰，林栋哲频繁扭动车把，在自行车大潮中灵活地赶超其他车辆，他超过了旁边两辆车才回答庄筱婷，“我从小琢磨我妈心情，我妈心情好，我就可以皮一点，我妈心情不好，我骨头就得紧一点，周围人想什么，我大概能猜出来。”
林栋哲洋洋得意，“我对你哥也这样，有些事可以拉他下水一起淘气，有些事不能，所以你哥喜欢我。”
庄筱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林栋哲反问，“我和向鹏飞都不明白，叔叔阿姨疼你，老师喜欢你，你为啥还成天胡思乱想的？”
当自行车碾过减速带，庄筱婷的太阳穴突然炸开蝉鸣。
庄筱婷还是不说话，她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年夏天，七岁那年的知了正粘在奶奶家的纱窗上，她和哥哥回爷爷奶奶家送姑姑和向鹏飞。
奶奶趁庄图南不在场时，油绿翅膀映着老人嘴角的槟榔渍，笑眯眯地对她说，“要不是你和你哥哥成绩好，你爸爸就不要你妈妈了。”
庄筱婷清晰地回想起那一刻奶奶脸上的笑容和声音里的恶毒，回想起那一刻她的恐惧和战栗。
"看路！"庄筱婷突然尖叫，林栋哲急转避开卡车时，车筐里滚出的玻璃弹珠正巧反射出路灯光晕。
十七颗彩色光斑在沥青路上跳跃，恍若那年被奶奶摔碎的搪瓷奖杯碎片。
路灯骤亮的瞬间，庄筱婷看见自己颤抖的影子正与林栋哲的重叠。他校服下摆的雏菊补丁在风中翻飞，针脚里藏着的蓝丝线突然勾住她腕间的电子表——表面裂纹与全家福玻璃的裂痕完美重合，仿佛命运早将伤痕绣进年轮。
机动车道上，一辆公交车开过，公交车尾灯在暮色中拖拽出暗红轨迹，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汽油味，柴油燃烧的颗粒黏在庄筱婷的睫毛上。
庄筱婷一阵恍惚，又回想起无意间听到的父母对话，庄超英感慨家里经济紧张，林家时不时请吃饭或给孩子买点小东西，多少有点尴尬，黄玲也说，两个孩子成绩好是家里最争脸的事情了。
黄玲的叹息似乎在脑中响起，“那天宋莹偷偷和我说，厂里最近发不出工资，我要是缺钱，她借我，我知道她是好心，可一个单位的，我工龄比她长，职位比她高……，哎，林家现在有钱，要不是筱婷成绩比栋哲好，我真没底气和宋莹来往了。”
庄超英也道，“人和人之间不比较是不可能的，幸好咱家两娃都争气。”
林栋哲不知道庄筱婷心中所想，继续苦口婆心地做知心大哥，“做人呢，开心最重要……”
林栋哲突然捏紧车闸，裤兜里滚出的游戏厅代币在柏油路上划出银弧。
庄筱婷冷不丁问，“你偷偷进录像厅看录像了吧，向鹏飞最近也常说这句粤语。”
林栋哲避而不答，“做人呢，开心最重要，有人喊向鹏飞‘贵州人’、‘乡巴佬’，他给人两拳就完事了，不放在心里，也有人喊周青‘小新疆’，她听进耳朵放进心里了，成天阴沉沉的。很多事情吧，你不放在心上，就不是件事儿。”
"你看周青..."车轮碾过梧桐果实时，林栋哲的影子突然分裂成细碎光斑。
庄筱婷的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车座弹簧——那里缠着褪色的红头绳，那仿佛是周青被扯断的发饰。
少女突然惊觉，这个总把"开心最重要"挂在嘴边的少年，竟记得周围每个人的隐痛。
庄筱婷觉得这话不对，但又不完全错，一时间不知道如何驳斥。
卡车的喇叭声时不时响起，嘈杂声中，林栋哲悠悠吹起了口哨。
庄筱婷凝神听了一会儿，依稀听出是紫竹调的旋律。
当紫竹调的哨音钻入耳蜗，庄筱婷突然被拽回十岁那年的弄堂雨夜。林家新买的日立彩电正播放《孽债》。
此刻林栋哲衣摆鼓荡的塑胶味，竟与当年电视机外壳散发的工业气息完美重合。
轻快的口哨声似乎有魔力，迎面的夜风和悠扬的哨声似乎驱散了心中的忧伤，庄筱婷几近无声地轻轻哼唱，合上了这曲旖旎缠绵的江南小调。
霓虹初绽时，紫竹调突然变奏出评弹韵味。庄筱婷的哼唱在某个颤音处与林栋哲的哨声共振，恍若那年暑假两人躲在房檐下，用铁皮罐头接住的雨滴声。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