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棉纺厂的一则通告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小巷各家各户平静的湖面。
蝉鸣声撕裂了空气,仿佛连公告栏上的糨糊都被这燥热烤得焦脆。那张泛黄的招工简章在烈日下微微卷起边角,如同被时间揉搓过的布片。
张敏的纺织职高毕业证安静地躺在樟木箱底,与母亲张阿妹1976年的“三八红旗手”奖状紧挨着,像是两块正在褪色的确良布料,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无情。
按照以往政策,职工退休后子女可以接替进厂工作;如果职工未退休,而子女从纺织系统的中专、技校或职高毕业,则可排队轮候进厂。然而如今,这条熟悉的规则似乎也变得摇摇欲坠。
厂办大楼里的铸铁楼梯传来阵阵震动,那是集体焦虑共鸣的低语。
吴建国沾满机油的手指捏皱了《苏州日报》,头版上“百万大裁军”的铅字早已因汗水浸渍模糊成一团墨迹。
对街五金店的砂轮声骤然刺耳,惊飞了一只栖息在“顶替上岗光荣榜”锈钉上的麻雀——那些贴于1979年的喜报,金粉剥落殆尽,仅剩计划经济最后的鳞片残留在纸上。
电视新闻播放百万大裁军的消息时,小巷里的人们无人留意,更没有人意识到这则新闻竟与棉纺厂息息相关。
张阿妹翻出压在五斗橱底层的崭新工装,尽管霉味弥漫,但的确良面料依然挺括如初。
三年前她咬牙送出的牡丹烟,此刻化作窗台上干瘪的烟蒂,静静伏在那里。
宋莹用吴侬软语安慰着邻居,声音混杂着林栋哲调试收音机的电流杂音:“南京军区合并了,阿拉厂里军布订单砍了七成……”军区合并、人员精简,不再需要那么多军布,也不再需要那么多职工,于是棉纺厂宣布停止接收技校和职高的毕业生。
吴家首当其冲,因为张敏念的就是纺织职高。暮色笼罩筒子楼时,张敏将校服胸口的“纺”字徽章用力扯下。
金属别针在水泥地上弹跳发出清脆声响,惊醒了昏睡在阁楼里的野猫。
吴建国推着永久牌自行车消失在巷口,车筐里那条红塔山香烟的塑封膜,在路灯映照下闪烁着徒劳的微光。
三年努力付诸东流,眼看就要毕业却得知棉纺厂突然改变政策,不招职高生了。
这一届职校或职高毕业生家长们纷纷涌向厂办公室,堵住书记,拦住厂长,哭喊着讨要说法。
暴雨来临前的最后一拨家长聚集在厂区铁门前,褪色的“抓革命促生产”标语下,女工们褪色的工装与男人们卷边的公文包相互碰撞。
不知谁家的孩子将抗议标语折成纸船,任其漂浮在厂区排水沟的油污之中——上面“还我岗位”的墨迹正被混杂着化纤碎屑的雨水泡成模糊的泪痕。
远处纺织车间的轰鸣戛然而止,三十台英国产梳棉机同时噤声,就像被命运掐住喉咙的巨兽。吴家愁云惨淡,吴建国和张阿妹四处奔走,试图通过关系挽回局面。
与此同时,一中校园内依旧一切如常。尽管同属一中,但高中部入学要求更高,学生基础更好,竞争自然更加激烈。
学霸庄筱婷倍感压力,私下偷偷抹过好几次眼泪;而学渣林栋哲却适应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宋芷欢蹲在操场双杠下,军绿色书包里藏着自制的薄荷糖。她将糖纸折成千纸鹤,趁庄筱婷晨读时塞进她的铅笔盒。
鹤翼处用紫药水写着“筱婷姐姐最棒”,遇体温会显影出微型齿轮图——这是上周暴雨夜向鹏飞修车时手把手教她绘制的传动轴结构。
学习压力再大,林栋哲依旧吃得香睡得好。
校规虽严苛,老师注重上课纪律,但他总能心平气和地倚在墙边打盹。
某日,“哥!”一声脆喊响起,少女忽然从跳远沙坑蹦出,发梢沾着晶莹汗珠。她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双绑着红绸带的钉鞋,鞋舌处绣着“沪A1073”——正是钱师傅那辆老卡车的牌照号。“鹏飞哥用报废轮胎改的底,防滑比回力鞋强多啦!”
林栋哲试穿时发现鞋垫里缝着陈皮糖纸,锡箔背面用缝衣针戳出北斗七星图案,中间包裹着一颗镀银滚珠——这是宋芷欢用三支橘子冰棍跟修车摊王伯换来的。
踮起脚尖附耳轻语:“鹏飞哥说这珠子能带来冠军好运!”她没提自己熬夜用收音机零件做了一个指南针,此刻正藏在向鹏飞的课桌洞深处。
校运会上,其他同学带着书本复习功课,林栋哲却甩开长腿,一举包揽100米、200米及接力赛的冠军。
当他冲刺撞线时,宋芷欢正往校服口袋里塞铁皮青蛙。发条拧紧瞬间,青蛙肚皮弹出一张微型电路图——这是向鹏飞教她组装简易收音机的图纸。
少女悄悄把青蛙塞进庄筱婷书包,附带的陈皮糖上刻着“今晚七点修车铺”,荧光笔迹遇月光会幻化成银河星轨。
颁奖仪式上,宋芷欢偷换了林栋哲的奖状。背面用缝纫机油写着“哥最飒”,油渍遇热显影出卡车底盘下的星图——正是暴雨夜她蜷在向鹏飞怀里避雨时两人共绘的仙女座星云。
真正的奖状被她折成纸飞机,载着向鹏飞送的铜螺母,永远藏进了寒山寺东厢房的梁柱缝隙。
期中成绩发下来后,林武峰看着学生手册沉吟不语。
宋莹紧张询问:“老师怎么说,是不是说栋哲成绩不好?”林武峰答道:“老师的评语说,栋哲的成绩还有很大的提高空间。”
中华语言博大精深,宋莹一根筋,听不出弦外之音,便高高兴兴去做饭了。
宋芷欢蹲在五斗柜前修改校服,月光透过蓝印花布窗帘洒下,将缝纫机针脚映成跳动的星子。
她悄悄将林栋哲裤脚裁短半寸,用拆掉三条红领巾攒下的丝线,在暗袋处绣上齿轮纹路——这是向鹏飞教她认的变速箱传动比。
“哥,喝绿豆汤。”少女端着搪瓷缸闪进书房,碗底压着一颗陈皮糖。
林栋哲掀开盖子时,蒸汽凝结成水珠滑过缸身“三好学生”的描金字,洇湿了藏在缸套里的纸条——宋芷欢用紫草汁写着“哥最棒!”,旁边画着戴墨镜的火柴人举奖杯。
林武峰看着班级名次,婉转问道:“筱婷是前10吧?她名次比你高那么多,你不难受吗?”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怕伤了儿子的自尊心。
然而林栋哲毫不在意:“庄筱婷是尖子生,人人都学习好,人人都是尖子生,那不可能。有尖子生就必须得有差生。”
他又补了一句:“庄叔叔劝妈读函授大专,妈说一个纺织女工学什么英语,爸,你也说过,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和工作上用到的知识脱节,拼了命考100分没意义。”
林武峰长叹一口气,这个心态太自洽了,逻辑也太正确了,他竟无言以对。
宋莹收拾碗筷时,瞥见宋芷欢正往樟木箱缝塞铁皮青蛙。发条拧紧瞬间,青蛙肚皮弹出一张微缩电路图——这是向鹏飞用收音机零件改装的助记器图纸。
“鹏飞哥说这个能帮哲哥记公式!”她踮起脚尖附耳轻语,却没提自己熬了三个夜晚才焊好电容,袖口还沾着松香烧焦的痕迹。
林武峰继续翻阅学生手册,果然,老师和他有同样的感受,评语最后一段写道:“林栋哲同学抗压能力强,心态健康,和同学们打成一片……”
当林武峰对评语苦笑时,宋芷欢正往院墙缝塞玻璃瓶。瓶中叠着三十颗陈皮糖,每颗锡纸都刻着“SPF”荧光纹。
虽然成绩一般,但林栋哲却是校园中最受欢迎的男生之一。
他相貌俊朗,体育出色,性格阳光开朗,堪称校园风云人物。
1985年梧桐叶影掠过一中走廊时,林栋哲正把蓝白校服随意搭在肩头晃荡。他球鞋碾过数学试卷的59分,在水泥地上擦出叛逆的火星,惊飞了宣传栏玻璃后的三好学生证件照。
蝉鸣撕扯着盛夏的空气,这个能把《吉赛尔》跳出霹雳舞韵脚的少年,是教导主任圆规尖都无法圈住的野马。
校运会百米决赛那天,他冲线时带起的风掀翻了终点线的煤渣。物理实验室的弹簧秤突然集体战栗,记录下他破纪录瞬间的9.8m/s²加速度。
领奖台上镀金的“冠军”二字,在他汗湿的胸口烫出比三角函数更摄人的光斑,惹得围观女生攥紧的加油稿在掌心洇出墨色的心形。
午后的阳光斜切进舞蹈教室,把压腿杠照成金色的五线谱。
林栋哲踩着广播体操的节拍,却把动作抻成迈克尔·杰克逊的月球漫步。
窗外偷窥的女生们突然噤声——他转身时扬起的衣摆,在穿堂风里猎猎如帆,载着少年人独有的嚣张气焰,撞碎了教导处“严禁奇装异服”的玻璃警示牌。
放学铃惊起鸽群,他单脚支着永久牌自行车在车棚耍把式。后座绑着的双卡录音机正偷放《阿里巴巴》,磁带的杂音混着链条转动的咔嗒声,在值周生的登记簿上踩出迪斯科的鼓点。
宣传委员追着他改黑板报的错别字,却被他在袖口画了一只振翅欲飞的雨燕——那抹钴蓝在夕阳里扑棱棱地飞,恰似他掠过荣誉墙时,压根不屑多看一眼的市级三好学生榜单。
校运会几个冠军加上初中时魔方和舞蹈方面的赫赫战绩,使林栋哲成为那种手插在裤兜里走在走廊上,身后时不时有小女生窃窃私语的男生。
一中是水,而林栋哲是鱼儿,学渣林栋哲在一中如鱼得水。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