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春风,裹挟着化纤车间里飘散的棉絮,在新到的木箱上织出了一层荒诞的茧。
年初的时候,棉纺厂从国外引进了全新的生产线。
日本产的并条机不锈钢外壳映照着“大干快上”的横幅,工人们穿着的确良工作服,在箱体表面留下斑驳的汗渍与指印,仿佛为这进口设备盖上了本土化的印章。
电工班长老王蹲在变压器旁,手中的万用表指针剧烈震颤,如同他抽搐的眼角。“380伏?这鬼子机器要喝500伏的血!”他一脚踹向锈迹斑斑的配电柜,“咚——”一声闷响,惊起几只正在电缆桥架间筑巢的麻雀,“扑棱棱”飞向灰蒙蒙的天空。
新设备的说明书上满是日文片假名,在苏州梅雨季潮湿的空气中扭曲变形,像一张张嘲讽的鬼脸。
库房管理员小张望着重新启用的旧梳棉机,那些1937年英国制造的齿轮,正咧着豁牙冷笑。
叉车司机倒车时不小心碾碎了车间里的劳动奖状,红色的碎屑混杂着德国润滑油刺鼻的气息,在传送带下方发酵成一种诡异的鸡尾酒味道。
黄玲轻轻摩挲着新生产线遗留下来的定位销,突然觉得这枚精密的钢栓,就像计划经济时代最后的一枚铆钉。
宋莹涂着指甲油的手指,在重启的旧纺锭上刮过一道猩红的痕迹。
“上个月还说咱们要赶超无锡三棉呢。”她扯了扯领口已经泛黄的劳保口罩,望向窗外漂浮在积雨潭里的日本空气过滤器包装膜,“现在倒好,新机器成了镇厂貔貅。”
暮色漫过变电所时,书记办公室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把打盹的野猫吓得跳了起来。
供电局值班员打着哈欠,用吴侬软语慢悠悠地说道:“阿拉苏州电网又不是魔方,哪能说转就转?”
仓库深处,那台价值八十万外汇券的并条机困在木箱里发出嗡嗡的低鸣,像是野兽被困牢笼中的哀号,与重新上岗的旧机器合奏出一曲荒诞的安魂曲。
经过一番折腾后,棉纺厂不仅发不出奖金,甚至有两个月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只能用产品抵工资。
市面上早已不缺布料,职工们拿到大量花色单一、结实耐穿的布料,却不知如何是好。
宋莹长叹一声:“如果是栋哲小时候,他整天到处滚爬废裤子,我还能用这布给他做裤子。”
黄玲摇头笑道:“栋哲再废裤子,你也用不了这么多布。”
家里本来就小,这些布料实在太占柜子空间,转卖也不容易——黑市上突然出现了大量的同种布料。于是,黄玲和宋莹绞尽脑汁,用这些布做床单、被套、裤子……实在用不掉的再想办法送人。
宋芷欢蹲在缝纫机前,月光透过蓝印花布窗帘,在她睫毛上投下一片蝶影。她将改制好的工装裤摊开,裤脚处用紫红丝线绣着齿轮暗纹——正是向鹏飞修车时教她认的传动轴样式。
军绿色布料里包裹着薄荷香囊,那是她拆了半包驱蚊片才攒出来的清凉气息。
“鹏飞哥,试试合身不?”少女踮起脚尖,将裤子举过头顶,袖口沾着的缝纫机油蹭到了向鹏飞的腕表上。
他转身套裤时,后腰处忽然摸到一块硬物——宋芷欢偷偷在暗袋里缝了一枚镀银轴承,表面激光刻着寒山寺的星象图,正是暴雨夜两人躲雨时指认的北斗七星。
宋芷欢蹲在晾衣绳下改裤脚,月光将她的影子剪成摇曳的蝶形。
她悄悄把向鹏飞的裤管裁短两寸,针脚藏进蛇瓜藤般的缝线里——正是上周暴雨夜,他背她蹚过积水时沾湿的位置。
少女用拆了五条红领巾才凑齐的丝线,在裤袋内里绣了一枚齿轮,齿尖指向寒山寺的方向。
庄图南收到了一个大包裹,里面是军绿色的床单、被套和三条裤子。他把新床单被套铺在床上,还挺好看。
向鹏飞和林栋哲穿着同款同色的军装裤,像双胞胎一样在小院里出出进进,不仅仅是他们俩,巷子里的男孩都穿着类似的裤子,走进小巷就像进了军营。
一天,宋莹有事找黄玲,一进东厢房,看到和自己家里一模一样的床单、被套,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抬头见蛇瓜、低头吃蛇瓜的悲惨生活中。
宋莹正沉浸在悲痛中时,向鹏飞和林栋哲说说笑笑地一起进院,两人都穿着绿军裤,四条长腿好似四条蛇瓜成了精,四下游走。
军布对庄家的震荡远比林家更大。庄图南从向鹏飞处知道了情况,费尽心思找了个家教的活儿勤工俭学,尽量不再拿家里的钱,靠着国家补助和家教收入勉强支撑生活,尽可能地替父母减轻负担。
庄超英欣慰儿子孝心的同时,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棉纺厂以军布抵工资之后,他向父母说明了情况,并表示父母都有退休工资,他暂时不再上交工资了,等厂里工资发放正常后再恢复孝敬父母。
爷爷奶奶勃然大怒,他们对黄玲、甚至对长孙庄图南、孙女庄筱婷都积怨已久。
黄玲和他们几乎不再往来,庄图南和他们的关系也变得疏远,庄筱婷在挨了爷爷一耳光后也不太愿意再来爷爷奶奶家。
爷爷奶奶早就对大儿子一家极度不满。媳妇也就罢了,长孙对他们阳奉阴违,孙女对他们敬而远之,现在儿子又表明不给工资孝敬了。人在感受到权威被挑战、被颠覆时的反应往往是歇斯底里的。
庄超英一个月工资70元,每月孝敬父母25元,为了这25元,爷爷奶奶什么难听话都说出来了,什么刻薄的话都讲了,什么伤人的话都吐露了。
宋芷欢蹲在葡萄架下剥莲子,青瓷碗里盛着向鹏飞从寒山寺摘来的荷叶露。她踮着脚将冰镇莲子羹端到庄超英床前时,裙摆扫落了几片晒干的陈皮——正是上周暴雨夜向鹏飞背她回家途中塞给她的止吐零嘴。
庄超英回家后,闷头躺了两天,才勉强缓过气来。
“庄叔叔,您尝尝这个。”少女变戏法似的从围裙兜里摸出一块芝麻糖,糖纸折成千纸鹤形状,“我哥说您最爱这老字号的味道,特意排了半小时队呢。”
她没提自己用新发的布料换了三张糖票,更没露出手腕上被裁缝剪划破的细小伤口。黄玲不管不问,只吩咐孩子们照顾父亲,帮忙递茶送水。
庄筱婷心惊胆战,生怕父母再生嫌隙,小心翼翼地细心照顾父亲。
庄筱婷红着眼眶收拾药碗时,宋芷欢突然拽住她的衣角:“筱婷姐姐,我攒了半年的冰棍票。”她摊开掌心,褪色的票券上粘着陈皮碎屑,“咱们兑点绿豆冰给伯伯降火,就说……就说鹏飞哥修车铺发的消暑福利。”
向鹏飞则完全不以为然,私下里对庄筱婷嘀咕道:“我妈说她早就不为姥爷姥姥伤心了,大舅舅咋还这么死心眼呢?”
月光漫过窗棂时,宋芷欢蹲在樟木箱前改工装裤。
军绿色布料包裹着向鹏飞送的镀银轴承,少女用拆了五条红领巾才凑齐的丝线,在裤脚绣出北斗七星——暴雨夜两人蜷缩在卡车底盘下躲雨时,她曾用指尖在他掌心勾画过这星图。
齿轮状的缝线里,暗藏着她用紫草汁写的摩尔斯密码:“鹏飞哥别怕,我陪你修车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