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那年春天,石青色漫灌在低饱和的葳蕤一片。
鲜绿的芽儿破开贫瘠的冻土,争先恐后的冒出头来。蛰伏了一整个冬季的根也舒展开蜷缩的须条,不断地扎进地底汲取能量,再丰盈出枝秆的嫩来,任由风将它们的招摇带去那个熟悉的店铺。
早就接到爷爷通知的全圆佑刚从地铁站回来,此刻正紧张的站在自己的花店里。从八点到现在的八点四十,他已经在镜子前面折腾了快一个小时了,苦恼的他像那些荷尔蒙旺盛的、着急打扮好要去见对象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西装、衬衫、冲锋衣,
鸭舌帽、渔夫帽、毛线帽,
领带、领结、小胸针…
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已经零零散散的囤了一大堆搅在一起的衣服了。
他现在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
要再带上一束花去吗?
带什么好呢?
玫瑰、百合、向日葵?
晃晃脑袋里的一团浆糊,全圆佑最终放弃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和费劲的穿搭。随手拿过早上换下来的那套大衣穿上,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这才出门。
没几步路的距离,他硬是磨磨蹭蹭了十几分钟。
全圆佑设想了无数种尴尬的可能,也给自己准备了上百篇的腹稿,可当真正的在那朦胧的雨雾之后看到金珉奎的时候,他还是进入了短暂性的空白期。
明晃晃的两个小虎牙像尖锐的利齿,瞬间就撕破了他所有的伪装与镇定,那些被他硬塞入心房之后的情意,眼看着就要冲溃那层薄膜蜂拥而出了。
一滴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滑进衣领,在滚烫的动脉中将那些叫嚣的爱压停。
暴露在空气中的思念慢慢氧化,诱使时间生锈。就连他的嗓子,也被侵蚀成了闷闷的潮雨天。
硬生生挤出来的这几个字,是三年来,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对白。
“你好,爷爷叫我来看店。”
他的心中一直是有愧的,所以在金珉奎握上他的手时,他才会震惊、他才会不解,他才会害怕暴露一样,迅速的甩开那个令他心惊的温度。
被发现了吗?在地铁站的时候。
但在尴尬的神情中,他又自嘲的笑了,怎么可能呢,他根本记不住的。
可是确确实实。在金珉奎面前,全圆佑总是失控的。
他无法做到用身上的那些刺去攻击他。
没什么别的原因,爱让利刺变玫瑰,大家都懂的道理,所以冷淡就重新成为了他的武器。
再烈的火、都会怕冰。
没有人会喜欢无趣的人,失忆的金珉奎应该也一样。可是全圆佑失算了,金珉奎天生的热情、让那些坚冰融成了蒸腾的水汽。
近在咫尺的距离、熟悉的苦桃味,金珉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
你看吧全圆佑。
虽然我不记得了,却一直将你留着。胆小的、是你。
因为心慌,所以贪恋,所以才会在他不顾一切冲进雨幕的时候生气。
享受着金珉奎照顾的他在庆幸,但同时也在问自己,是因为性格吗,还是下意识的关心?
很重要吗?
那些辗转反侧的难眠,在这一刻、终于难抑。
反正他都会忘记,那告诉他的话,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疯长的菟丝子将残存的理智裹缠,无奈、痛心,催生了那些隐藏的宠溺,光线被挡的太死了、他快要被淹没了。
快门迸发的一瞬、急切的闪光灯唤回他出走的神思。
死徒如何与生者缠斗呢?
如果真的有以后,那一张背影就足够了。
但是老天又怎么会每次都遂人意呢?原来这一个星期,是队长特赦给他的假期。
说是重新认识,倒不如说是好好告别。
谁又不知道呢,谁又看不出来呢?
但他的使命本就如此。
只是有些可惜了,回不来的话,就真的保护不了他了。
灰白的烟圈打着滚儿往上飘,可还是不堪重负,散作夜里最普通的一缕风过。
那个坏掉的路灯下,全圆佑站了很久。
猩红的信号明了又灭,被碾进棕色的地板、又被他规规整整的捡起来,一个个扔进垃圾桶里。金珉奎不喜欢烟味儿,所以喷了香水,他才走进那处灯火通明。
最后一面了。
海面坠下波点、酿出微弱的涟漪,暖黄的灯投下一小片剪影,温柔的覆盖在金珉奎的眉眼、鼻翼、嘴唇,这还是他头一次静下心来看金珉奎睡觉。
之前、之前…都是金珉奎在陪他的。
在这个充满暖气的房间里,他再次有了心安的感觉。
久经冲击的堤坝终于溃散,蜷缩在它之后的支流就汹涌而来,却是轻柔的、缱绻的,覆盖在金珉奎的身上,将他罩拢。而他停驻在身侧的手,也不自觉的抚上那个熟悉的面庞,温热的触觉一直从指尖绵延、隽永在那汪浅洋,越蓄越多时,又从低洼溢漫,眷顾在那片荒芜多年的瘠土裂痕中,转眼、便开出了满地的向日葵。
残缺总是遗憾的体现,所以他拿出那本一模一样的新笔记本。跳过了那些与他有关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的重新誊写了一遍。
夜深了,关了灯的全圆佑给他垫上了一个抱枕、披上了毛毯,才去看天上的繁星。
一颗、两颗,当那颗拖着长长尾曳的星星坠落时,他许愿:
希望金珉奎健康幸福,长命百岁。
金灿灿的光越升在高楼时,天亮了。
关掉报修的页面,在不断的催促声中,他挂掉了那通电话。
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早知道,就买几个月后的票了。
电影,只能等回来再看了。
明明还不到中午,日头却将那道孤独的影子拉了好长好长,蜿蜒在沥青的路上,渐渐消散在难存的记忆里。
归队之后的全圆佑再次被外派,组织上交给了他新的任务,他需要潜入之前没有歼灭的那个团伙中继续卧底。
没错,就是学委所在的那个。
空包弹中的信息有限,警局动的那点儿皮毛和他们的补货速度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犯事儿、进局、唱反调。
在眉骨上狰狞的那道疤痕,和他浑身上下生人勿近的骇人气质,让他彻底成为了监狱中的独老二。
之前上学的时候,他就蹲在万年老二的位子上蜗居了两年,如今进了局子也没摆脱。
但他不找事,总有小喽啰要来找他的麻烦。本来守着第二名的位子心里就烦,还有那种不长眼的小弟过来没事找事。
根本不需要多说,解决一个小弟对于全圆佑来说轻轻松松,可擒贼先擒王。
所以下一秒,一口唾沫就被啐在了那个满脸横肉、坐享其成的老大嘴上。
送去一个友好的微笑,他招摇过市的霸占了他的床铺,舒舒服服的开始过自己的日子。
按住那群躁动的手下,小胖也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他没犯多大的事儿,再加上进来的时间早,在全圆佑没进去半个月之后就被放了出去。
这让全圆佑的日子更加自由,又潇洒了十天也被赶了出去。
可新鲜的空气还没吸上几口,乙醚的味道就接踵而至。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全圆佑死命抠着那只捂着他口鼻的手,也在无意中碰上了那个裹在皮肤里的芯片。
昏睡了不知道多久的他在一个小黑屋中醒来,眼前笑得狡诈的那位,正是和他打过照面的小胖。
全圆佑嗤之以鼻的作态并没有激怒他,他本来就是去找帮手的,还真就误打误撞被他碰上一个顺眼的。
条亮盘顺,武力值max。
最重要的是,无父无母,和他们这种亡命之徒几乎差不了多少。
左右不过是为了钱。在哪儿干、给谁干,不都是一样的吗?像是抓死了全圆佑的命门,他用高价的雇佣金诱惑他上钩。
当他再三抬价勉强点头时,一支针管扎进了他的静脉中。
在全圆佑瞬间暴怒的嘶吼声里,小胖给他扔了几包白粉。刚一松绑,他就像狗闻到肉味一样扑了过去,颤抖又宝贝的捧在手心里,哆哆嗦嗦的贴身装好。
这可是他救命的东西。
网布的够紧,线放的够长,才能被称为「钓鱼」。
因为全圆佑聪明的头脑、突出的能力和杀起人来不要命的个性,短短的一个月,他就已经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喽啰一跃成为了小胖上级身边的红人。
他们对他也越来越放松,除了交货送货之外,一些关于机密的东西也让他入了些皮毛。
可在又弄死一个吃里扒外的卧底后,最近警察查的更严了。明面上他们专门放出去的几个厂被捣了就算了,怎么暗地里藏的那几个也能被顺藤摸瓜的牵扯出来。
是真的有本事,还是又有死耗子?
备受煎熬的全圆佑日日夜夜龟缩在那间宿舍里,床单上的血印子干了一道又一道,全是他的瘾发作时用刀刃刺进皮肤保持清醒,却又忍无可忍打滚的痕迹。
小胖给他送来的那些白粉,他原封不动全送回了警局,要不他们的行动怎么会这么快?
逐渐平息下来的狂躁感让他虚脱了很久,整个人像脱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的呼吸,只有在真正清醒的时候,他才会想起缝在袖子里的那张照片。
在酒精灯燃起时,他撕下来看了最后一眼。
那是他和金珉奎唯一的一张合照,是他从毕业照上裁下来的。他在看着镜头笑,他在看他。
当灰烬散成升腾的白雾时,本来就破旧的门被一股蛮力撞开。
“别他妈抽了,老大叫你有事。”嫌弃又厌恶的打量一下全圆佑的猪窝,小胖扯着他的手就往外走。
“少动老子!他的话能有我的命重要?”一胳膊掀开他的胖手,全圆佑吸完最后一口仙气,小心翼翼的将剩下的那点儿包好藏到了枕头底下才离开。
“佑啊,哥交给你个任务。如果能完成,就带你登顶财团。”坐在上位的老大翘着个二郎腿和他商量条件,但全圆佑也不客气,直接一屁股坐到他的旁边,很自觉的吃起那盘水果。
“多少钱?”
“肤浅!等我们成了财团,那不是想来多少就来多少?”
“那我说个数。三七分,你三、我七。”
“你他妈活腻了吧!”
吐掉嘴里的葡萄皮,全圆佑起身掏出了老大腰侧的枪,说话的小胖就那样没了声音。
吹散枪口氤氲的火药味,他把枪扔到了桌子上。
“没大没小的怎么行?哥,这人我替你教训了。”
老大咽下那口气,现在实在是找不到趁手的人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也狠了狠心:“成交。”
还分七,等你活到那时候再说。
财团和缅北新上任的这帮新毒蛋子闹掰了,期间研制的核心资料和一些关键性证据都被那帮老头子握在手里。
他们又不想自己去冒险,所以一级一级传下来,任务就落到了同是韩国人的全圆佑头上。
贪生怕死又要享尽清福,怎么想的这么好呢?
两头碰面的那场鸿门宴是他们专门制造出来的机会,在准确的信息中,他成功从守卫薄弱的地方潜入。
只是在成功拷贝打开门时,他和那个财阀家刚娶没多久的新妇打了个照面。
“我看过了,西门人少。”
“师傅,你一定要成功。”
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和金珉奎表白的那位。
震惊的全圆佑愣在原地,怎么她也被塞进来了?明明她才刚刚结束第二年的考核。
可当下的情况容不得他多想。来不及道谢,来不及叙旧,一身黑的他很快隐身在了树林之中。
只是刚刚跳的太急,好像摔到腿了,全圆佑胡乱的揉一揉,继续往前跑。
眼前的建筑物逐渐熟悉起来,突然,后脑一阵钝痛。他就知道这帮狗东西信不过他。
再次睁开眼,是在被一桶冷水兜头浇下的地下室里。好不容易习惯了那些昏暗,他的下巴就毫无征兆的被钳住。
“东西呢?”
“钱呢?”
“老子不是和你说了,钱以后有的是。”
“当我三岁?”
“你现在在我手里,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
“没资格,所以你就滚啊。”
一巴掌狠狠地扇过去,全圆佑的嘴角渗出点血来,他嘲弄的看向面目扭曲的老大,说出来的话中满是讽刺。
“我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呢,到头来,不还是一只求着我才能有命的狗。”
“给老子打!”铁棍混合着桌板一起落下,他愣是咬着牙一声不吭,沾满土灰的衣服上绽出一朵又一朵的、新鲜的红花。
他本来就是硬性子,他们落井下石的利用他也早就看透了,那份证据是他们全队人共同努力的结果,所以怎么可能交到这群人手上呢?
在门口的小弟又一次跑进来通风报信的时候,老大彻底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狠狠扼住他的脖子:“快点告诉老子,你他妈想死我还想活呢!”
可全圆佑也只是笑,眼中的讥讽将他整个人都罩了进去。自尊心受到重创的老大也不做人了,不是喜欢这么看吗?那就让他看个够。
“你们两个,去把他衣服扒了。老子就不信了,等他全身光溜溜的,还能把东西藏到哪儿去。”
只是当他们碰到袖子时,他突然疯了一样扯着那条铁链,努力的拽着、把右手伸到面前,硬生生撕咬着吞下一块和血肉粘在一起的布料。
老大勃然大怒,一把抢过最新试验出来的半成品,一股脑的全注射进了他的身体。
强烈的刺激让全圆佑血脉偾张,浑身止不住的发抖,豆大的汗珠冒了一头,就连手都控制不住的想要挠破难受的脖颈。
白沫从嘴角一路向下跌落成深渊的黑色,疼痛交织在混沌的界限中时,他痛苦的蜷缩成一团,去寻找最有安全感的模样。
“老大,晕过去了。”
“还用老子教?”
巨大的撕裂感将全圆佑的意识重新拉扯回来,他感觉不断有风在穿透他的身体。
可事实也正是如此:他的肚子被硬生生的破开了一道口子。没错,他们这群丧心病狂的人在开膛破肚,他们就是要看看,他刚刚到底吃了什么东西。
呵,想知道?下辈子吧。
全圆佑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把一口血沫子吐到了老大的脸上:“你永远别想知道。”
拳风零落时,全圆佑倒下去了,蜿蜒的河流将他淹没。
他这一生都难逃水命,他也终于将自己淹死在了那条河里。
第二天,市区的繁华地带横空出现了一具无名男尸。接到电话后的警署将现场封锁之后,陷入了死寂的沉默。
那具残破的身躯被他们小心翼翼的抬起,他们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所以在很低很低的的速度中,他被运回了警局。
在解剖室中,法医像平常一样拿着柳叶刀。但这次,颤抖的手指几乎无法让他确定第一刀的位置,或者说、根本就不用确定。
贯穿伤、刀伤、锐器伤、枪伤…在长达一页的诊断报告被一一罗列出来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哭了。
他们这位亲爱的副队长,到底遭受了什么非人的折磨啊?这还仅仅是能用肉眼观察到的。
在所有的化验结果出来之后,一起上交到署长手里的,还有一个带血的U盘,是从他断裂的胫骨夹层中找到的。
其实在那天出来之后,全圆佑就已经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
所以他故意摔断了腿,用刀子划开那层皮肉脂肪,将U盘塞了进去;所以他故意激怒那位缅北小弟,让他误以为自己是财阀的人,两狗相斗必有一死,这样以后的任务才会安全;所以他故意将错误的信息传达,吃下了那块什么都没有的布,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怀疑到其他地方…
所以,他用自己的生命、为下一位顶上去的同事铺路。
正式安葬他的那天,陵园过眼处全是肃穆的警服。
脱帽、敬礼、鸣枪。
大雨冲刷了地面上凝固干涸的血迹,也将全圆佑仅剩的笑脸冲刷的很干净。
阴沉一派的灰色填充在广袤的天际,可一缕、一束,隐约的亮色接连汇聚在那块墓碑上。不多久,太阳跃过云雾透了出来,照在刚下地铁的金珉奎身上。
他抬手遮一下那片刺眼的光,只短短的几秒钟,却让他有了想流泪的冲动。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掏出笔记本,所有的记事都停在了昨天的日期。
“先生,这是您的东西吗?”
“是的,谢谢你!”
那块沾了灰尘的方巾被他接到了手中,是刚刚拿笔记本的时候不小心带出来的。耐心的拍一拍,虽然没了灰尘,但雨后的泥渍可是很难清除的,可金珉奎毫不嫌弃的将它叠好装回了口袋里。
“今天的新任务,洗方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