啫喱是方言,大概意思就是形容小孩子发脾气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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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我早已忘怀,毕竟那已是儿时的记忆,于我八岁的冬日里,他安详地走了,三魂已灭,从此在人间便再也没了盼头。他早已驾鹤西去,而我也永远失去了他,说什么感觉也没有是不可能的,却总归没有太多的悲伤在里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的情感。
二十多年过去,关于他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于那时对于他的情感大抵更多的是“羡慕”吧,不过羡慕的对象不是他,而是与他地位相当的其他人。
曾羡慕过其他人的那个他可以为其遮风挡雨,而不是无可奈何地淋雨,从儿时便失去可遮雨的另一半荷叶。曾恨着其他人的那个他会温柔地抚摸他们,在望向四角天空的小小的院内,拨开不知所措的苦楚,牵起他们的手在路上送上那么一程。曾嫉妒着在漆黑的夜里,即便是如此短小的路程,依旧会拎起他们的包,带着他们走在路灯之下。
对于他,我最多的记忆大抵是自私罢,几乎不曾管过我,无论是牵起我的手,亦或是将我护在怀里,又或者是拎着我的包走在路灯下。
在那个冬天,他从此与人间的所有幸福与快乐断绝了关系,也许他是去享福的,毕竟这人间所留下的不仅仅是幸福,更多的是生活所带来的磨难与苦楚。如今距离那个冬天已过去了二十多年,今夜的傍晚依旧酷暑难耐,走过尘土飞扬的柏油路,踏着盛夏的蝉鸣,沐浴在黄昏所剩无几的阳光下,我推开那扇老旧的木门,将塑料袋里的食材随手放在了冰箱里,便直接躺在了沙发上。我的眼睛透过镜片看向院子里的四角天空,不知何时双眼慢慢闭上,最终陷入一片模糊。
朦胧中,我似乎忘记了我的身份,渐渐融入进这个新的身体里,意识与记忆也逐渐重合,最终融为一体。我看到了他,他牵着我的手,踏着尘土飞扬的柏油路缓缓向家里走去。
“今晚你妈给你炸了鸡排。”就这样聊着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步一步向着家里走,这时候我却松开了我的手,转眼间站在他眼前的已经不再是八岁时的我,而是如今已经三十七岁,比这时候的他小不到哪里去的我。
“对不起,我还有留恋,还不能和你走。”说到这眼泪却无法控制,好似放开的水闸一半喷涌而出,我无法控制住我自己的情感,便索性不再克制。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颤抖地说出了后半句话。
“我确实.......很想念你。”
我不知道世界上是否真的有鬼神之说,还是我记忆里掩埋了二十多年的记忆再度松动,上一次梦到他还是十六岁时母亲刚走不久那段时间,如今世隔二十一年,我再度见到了他。而如今比起当时,阅历增长了不少,心境也改变了不少,再见到他时的心情自然也大不相同。
梦境似乎还没有结束,刚才的清醒似乎不过是一瞬间。他是个很自私的人,虽说没有吃喝嫖赌之类的陋习,但总是秉持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观念,鲜少关心我和母亲。他鲜少带我出去玩,也很少跟我一起玩,上下学的接送,为数不多的玩耍,许多美好的回忆似乎都是母亲的喝令下不得不去做。
那一天,碍于北方的脸面等观念,葬礼上是不得不哭泣的,不然总归是不大光彩的,尽管心里并没有过多的伤感。可我依旧在想,他是否会在望乡台上看着我?是否就那样喝下那碗汤?在下面是否会受什么刑罚?他是否还会再度回到人间?还是就这样在那边享福?
而这一切的一切如今我亦无从可知。
我的身体瞬间变小,再度回神发现自己正在他的怀里,一个拖鞋正直直砸到我的脸上,随即是抱着我的人发出怒喝声,以及我自己所发出来的哭声。
“你总是打孩子干什么?”“谁让他这么啫喱。”仍记得儿时的我偏爱哭闹,而每一次的哭闹换来的便是母亲的一顿打骂,仍记得我小的时候,每逢这时便会躲在他的身后或者怀里,若是他在厕所便会蹲着厕所门口等他。
他是极为懒惰的,并且有很重的体臭,母亲向来是不愿意往他的身边去凑合的,儿时的我倒不大讲究这些,或许是遗传如今的我若是几天不洗澡也会有些许的体臭,洗澡频率相对于大多数北方人便要更高一些。儿时我常常缠在他的身边,求他给我讲一个故事,虽不算正儿八经的童话,但他依旧给我讲过那么一两个,随着二十多年来记忆早已逐渐模糊,对于那个故事也记不住太多了。
“那是一户人家,主人养了一只小猫和一只小狗,有一天她让他们俩去送一个钱包......”
儿时的我实则爱哭,并且很小心眼,总是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而大发脾气,如今的脾气早已被生活所磨平,取而代之的更多的是冷漠,如今回首过去,也忍不住想给儿时的自己来上那么一巴掌,的确是烦人的很。母亲自然是不会惯着我的,每到这个时候便会让周围的人都孤立我,不停地责骂我,而我也会回屋跑到父亲的身边默默哭泣,或许我的父亲从来就不是一个道德感很高的人,也几乎未曾给过我什么教诲,只是在他眼里只要我开心便好了,其他人他管不着,也懒得去插手我身边的很多事。就这样在他身边默默哭泣的日子里,我也逐渐长大。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很好的人,他对母亲也是如此,之前听邻居说了一个偏方,每天早上冲两个生鸡蛋喝可以缓解气管炎,母亲便这么做了,后面父亲看到了觉得母亲亏待了自己甚至为此和她吵架。
他有很重的烟瘾,买烟会花去大部分零花钱,却依旧会把我叫到跟前,偷偷摸摸地往我的兜里塞上那么几块钱。
他对于我的母亲是亏欠了她的一辈子,在我刚出生的那段时间里,她甚至在坐月子的期间工作,一边养活我和他,他从未照顾过她,而是我的大表姐愿意放下工作来照顾她。我出生之前,据说他不愿出去工作,仅凭我的母亲一人工作,每天都是大饼卷虾酱就曲曲菜,于是刚出生的我仅有四斤二两,我的五姑甚至以为我活不下来。
就这样,随着日子的流逝,我也逐渐长大,也逐渐疏远了他,最终我对于他的所有记忆都定格在我八岁的那一年,他因脑梗去世的那个晚上。
画面忽地一闪,他似乎站在我的眼前,而此时我也不再是八岁的孩童,而是一个已经奔四的大叔。我曾恨过他,即使他很自私也愿意分我一点他为数不多的爱,他走之后,无论是外界的各种风雨,还是内部无数的谩骂和打压,人间冷暖和世态炎凉让我不得不咬牙硬撑着身体,拖着血肉模糊的残躯近乎爬行地向前走。
就在他走以后,徒留我一人受着不知所措的苦楚,却再也无人诉说,也从没有人告诉过我其名为“愧疚”。就这样在澄空的注视下,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而在过去那无数个夜里,我常差点踏上那条星火铺成的黄泉路,追随他的脚步,拉开尽头的大门,将我所有的一切掩埋于一片春暖花开的大海里。
我听见我对他说,我不再怪他,或者说很久以前我便已经放下了对他的这份恨意,但我总是会忍不住想起他,还有我的母亲,哪怕过去的记忆并不是如此美好。
就这样吧,你便就这样离去吧,喝下那碗传说中的汤,过了那传说中的桥,便就这样离去吧,此生我早已没什么可以怪你的了,只是徒留下思念,在我未来几十年的光阴里偶然会想起你,若你再度返回人间,便如此形同陌路吧。
似乎从儿时起就一直有一只牵着我的手,如今这只手放开了,我也就此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