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门（21）

幽昙花送至张府，军医如获至宝，立刻着手调配解药。张启山服下以幽昙花为主药煎熬的汤剂后，肩头伤处的黑紫色果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消退，那蚀骨的阴冷痛楚也减轻了大半。

“佛爷，尸毒已开始化解，再静养几日，应可无碍。”军医终于松了口气。

张启山靠在榻上，脸色虽仍苍白，但眉宇间的戾气和痛楚已然舒缓。他挥退军医，目光落在恭敬立于一旁的张日山身上。

“此次，辛苦你了。”张启山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李景异……他倒是‘热心’。”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有些重。

张日山垂首：“属下分内之事。三爷他……或许另有考量。”他依旧试图为李景异的行为寻找解释，尽管他自己心中也充满了疑虑和那份难以言说的悸动。每每想到那人漫不经心却又掌控一切的模样，他的心就跳得失了章法。

“考量？”张启山冷哼一声，“他最好别让我查出，这尸毒和日本人跟他有半点关系！”他对李景异的信任，在经过古墓和请帖之事后，已降至冰点。然而，解毒之恩是事实，这让他心中的矛盾与烦躁更甚。

百花楼 这几日却异常“热闹”。

尹新月大小姐彻底将百花楼当成了探险胜地。她可不理会什么“销金窟”、“神秘地”的名头，只觉得这地方雕梁画栋、歌舞升平，比北平的新月饭店也不遑多让，更是充满了南地特有的风流韵致。

而最吸引她的，自然是那位“彭三爷”。

她几乎日日跑来百花楼，变着法子地想接近李景异。

“彭三爷，你们西北是不是都是大漠孤烟？你怎么长得一点都不像西北人呀？”她托着腮，眨着大眼睛，好奇地围着正在喝茶的李景异打转。

李景异放下茶盏，唇角噙着一丝慵懒玩味的笑：“尹小姐觉得西北人该长什么样？满面虬髯，声如洪钟？”他倒是很享受这小丫头的天真烂漫，像看一只误入迷局的小雀儿，有趣得紧。

“那倒也不是……”尹新月脸一红，“就是觉得三爷你……特别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公子哥儿都好看！”她心直口快，毫不掩饰自己的好感。

站在李景异身后阴影处的岳绮罗，面无表情地剪着纸人，红色的瞳孔冷冷地扫过尹新月明媚的笑脸，指尖的纸张被无声地绞紧。

李景异仿佛没察觉到身后骤然降低的气温，轻笑一声，语气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皮相而已，尹小姐过誉了。”

“才不是过誉！”尹新月不服气，“三爷你不仅好看，武功也好，还那么大方！那株幽昙花你说买就买下了！”她自动将夺取请帖的“壮举”也归功于了她的“彭三爷”。

李景异但笑不语，目光掠过尹新月，看向窗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的心思，早已飘向了别处。

尹新月的到来，像一股突兀闯入的活泼溪流，搅动了百花楼表面平静的池水，也让某些暗藏的情绪开始浮出水面。

张日山因职责所在，时常需来百花楼向李景异汇报一些无关紧要的城防事务（实则是张启山让他来试探观察）。每次到来，他都能“恰好”撞见尹新月围着李景异叽叽喳喳的场景。

看着尹新月那毫不掩饰的爱慕眼神，看着李景异那来者不拒、慵懒含笑的回应，张日山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一种无名火夹杂着酸涩感灼烧着他的理智。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握紧佩刀，用冰冷的职责感压下那疯狂滋长的、不该有的情绪。

他甚至开始莫名地厌恶起尹新月的天真活泼，觉得她那灿烂的笑容格外刺眼。

而李景异，似乎乐见其成。他偶尔会在尹新月靠近时，故意抬眼看向绷着脸站在远处的张日山，桃花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恶劣的趣味，仿佛在欣赏什么有趣的画面。

红府 的大门，依旧紧闭。

府内弥漫着一种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寂静。二月红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终日跪坐在灵堂前，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唯有微弱的气息证明他还活着。

管家和下人们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这日深夜，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再次悄无声息地潜入红府，避开了所有守卫，落在了灵堂外的院落里。

依旧是张日山。他奉张启山之命，前来查看二月红情况，并试图告知幽昙花已得、佛爷伤势好转的消息，希望能稍稍宽慰二爷。

然而，当他透过窗棂，看到那个依旧跪得笔直、却仿佛只剩下一个空壳的素白身影时，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月光比上次更清冷，照亮二月红苍白如纸的侧脸和空洞无神的眼睛。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具被巨大悲伤掏空的躯壳。

张日山心中沉重，正欲悄然退去。

忽然，一阵极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哼唱声，断断续续地从灵堂内飘了出来。

那调子哀婉缠绵，破碎不成调，却依稀能辨出是《霸王别姬》的片段。二月红无意识地、用沙哑到极致的嗓音，反复哼唱着那句——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声音里是无穷无尽的绝望、眷恋与……死志。

他唱的不是虞姬，是他自己。他的“王”已逝（丫头），他的意气已尽，他不知自己还能为何而活。

张日山听得心头巨震，鼻尖猛地一酸。他几乎能感受到那歌声中令人窒息的无望。

就在这时，二月红哼唱的声音微微一顿，极其沙哑地、模糊地喃喃了两个字：

“……景异……”

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下意识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哪怕那稻草是淬毒的，是虚幻的。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再次狠狠刺入张日山的心脏！比上一次更加清晰，更加让他无法逃避！

他猛地后退一步，胸口剧烈起伏，一种混合着心痛、愤怒、嫉妒和难以言喻的恐慌的情绪瞬间将他吞没！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他不敢再看，不敢再听，如同逃离般，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红府的夜色中。

这一次，他无法再平静。

他一路狂奔回张府，冲进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黑暗中，二月红那绝望的哼唱和那声无意识的“景异”，以及李景异对着尹新月含笑的模样，反复交织，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入掌心，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为什么……会是他？

为什么……偏偏是那个深不可测、视众生如棋子的百花楼主？

这份不该有的、禁忌的、绝望的情感，像藤蔓般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无法呼吸。

而此刻的百花楼顶，李景异正独自凭栏而立。他手中把玩着那枚冰冷的幽冥髓，目光遥遥望向红府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夜色，看到那灵堂中心如死灰的人。

尹新月的笑声似乎还在楼下隐约可闻，岳绮罗在室内安静地剪着纸人。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一丝极其幽暗的光泽，如同深渊般缓缓旋转。

他布下的网，似乎已开始悄然收拢。而网中的猎物，却各自在情感的漩涡中挣扎沉浮，无人知晓那执网之人，究竟意欲何为。

长沙城的夜，越发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