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调养,张启山肩头的尸毒终于被幽昙花的药性彻底拔除,只留下几道深色的疤痕,提醒着那场古墓中的凶险。力量逐渐回到身体,但他眉宇间的沉郁却并未散去,反而愈发深重。
他站在张府书房的窗边,目光锐利如鹰,扫过窗外长沙城逐渐苏醒的街道。贩夫走卒,寻常百姓,这座城市的呼吸脉搏都压在他的肩头。而暗处,日本商会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真正离去。
副官张日山安静地立于身后,汇报着近日动向:“……日本商会近日看似安静,但与我们的人有过几次小规模冲突,试探意味明显。另外,尹新月小姐仍常住百花楼,与李三爷……过往甚密。”汇报最后一句时,他的声音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
张启山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尹新月的存在,像一根刺,扎在 already 纷乱复杂的局面上。那姑娘对李景异毫不掩饰的热情,让他莫名烦躁,但他将其归咎于对局势失控的恼怒。
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百花楼的方向时,一种更深沉、更隐秘的情绪悄然浮现。那不是恼怒,而是一种掺杂着痛楚、不甘和……强烈渴望的复杂心绪。
他想念那人慵懒的笑意,想念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想念曾经并肩时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即使如今疑窦丛生,即使明知那人身边有着非人的岳绮罗,即使清楚自己肩负的责任不容许他有半分行差踏错……那份深植于心底的、不容于世的悸动,却从未熄灭。
爱慕与提防,渴望与警惕,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他心中激烈交战,撕扯着他的理智。他可以对全长沙城的人强硬,可以面对日本人毫不退缩,却独独无法对那个人狠下心肠。这种无力感让他愤怒,更让他……着迷。
“佛爷,”张日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带着一丝迟疑,“李三爷那边……我们是否……”
“继续盯着。”张启山打断他,声音冷硬,仿佛不带一丝感情,“尤其是他与日本人的任何接触。一有异动,立刻报我。”他必须这么做,为了长沙城,为了肩上的责任。但这道命令出口时,他的心却像是被自己亲手拧紧,阵阵发涩。
“是。”张日山垂首领命,掩去眼底同样翻腾的情绪。他能感受到佛爷平静语气下的波澜,那份压抑的、无法言说的情感,他竟奇异般地能体会到一二,因为这与他自身的挣扎何其相似!
百花楼 内,尹新月正兴高采烈地拉着李景异品评她新得的一匹苏绣:“三爷你看这针脚,这配色,比我们北平的瑞蚨祥也不差呢!我给你做件新袍子可好?”
李景异漫不经心地扫过那华丽的锦缎,唇角噙着惯有的淡笑:“尹小姐眼光自是好的。不过李某习惯穿深色,怕是糟蹋了这好料子。”
“怎么会!”尹新月嘟起嘴,“三爷你穿什么都好看!尤其是那日拍卖会上,你举牌的样子,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她话未说完,脸颊先飞起两朵红云。
岳绮罗坐在不远处,指尖的红色纸人被她无声地撕成两半,又瞬间复原。她冰冷的视线落在尹新月青春明媚的脸上,杀意一闪而逝,却被她强行压下,只是周身的空气更冷了几分。
李景异仿佛对两个女人之间的暗流毫无所觉,他的目光掠过尹新月,望向窗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幽冥髓,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张苍白绝望的脸孔。
时机……快到了。只是还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暂时引开绮罗注意力的契机。而眼前这位天真活泼的尹大小姐,或许……正是最好的棋子。
他眼底掠过一丝算计的幽光,随即又被完美的笑意掩盖。
红府 的死寂,终于被外界强行打破。
这日清晨,红府大门被人急促地拍响。管家打开门,只见张启山带着两名亲兵,面色冷峻地站在门外。
“二爷呢?”张启山沉声问,不容拒绝地大步踏入府内。
管家不敢阻拦,只得低声道:“二爷他……还在灵堂……”
张启山径直走向灵堂。越靠近,那股绝望死寂的气息就越发浓郁。当他推开灵堂的门,看到那个跪在蒲团上、瘦得几乎脱形、眼神空洞仿佛琉璃娃娃的二月红时,心头猛地一刺!
他大步上前,一把将二月红从地上拽了起来!
“二月红!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张启山声音严厉,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气,“丫头走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吗?红府上下怎么办?长沙城怎么办?那些盯着你、盯着红府的魑魅魍魉怎么办?!”
二月红毫无反应,任由他拽着,眼神依旧空茫地落在虚处,仿佛灵魂早已随棺木一同入土。
张启山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的怒火与痛惜交织,竟口不择言地低吼道:“你以为你这副样子,她就能安心?还是你以为……李景异会来看你这副可怜相?!”
“李景异”三个字,像一道闪电,骤然劈入二月红死寂的世界!
他空洞的眼睛猛地眨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抖着,仿佛濒死的蝴蝶试图扇动翅膀。一丝极其微弱的、痛苦的光泽,在他眼底极深处挣扎着闪过。
虽然只是一瞬,又迅速湮灭,但张启山捕捉到了!
果然……果然是他!
张启山心中巨震,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暴怒瞬间涌上心头!他死死攥着二月红消瘦的手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既恨二月红的沉沦,更恨那个能轻易搅动他们心绪、自己却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人!
“为了他……你就作践自己到如此地步?”张启山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为沦落人的痛楚。
二月红依旧沉默,但细微的颤抖却从他冰冷的身体里传递出来。
张启山猛地松开他,转过身,胸膛剧烈起伏。他闭上眼,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他是张大佛爷,是长沙的布防官,他不能乱,不能倒。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冷硬:“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我要看到红府的当家人回来主持大局!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说完,他不再看二月红,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红府。背影依旧挺拔,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和疲惫。
灵堂内,重归死寂。
二月红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消瘦的指尖。张启山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早已麻木的心上来回割锯。
景异……
那个名字在他心底无声蔓延,带来的是更深的绝望和……一丝极其微弱的、不甘的悸动。
为什么……偏偏是他?
为何爱慕,为何提防,为何沉沦,为何挣扎……这所有复杂难言的情愫,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每个人都紧紧缠绕,越收越紧。
而网中央的那人,却在百花楼顶,唇角噙着莫测的笑意,等待着最终收网的时刻。
长沙城的天空,阴云密布,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