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钝刀子割肉，在高度紧张和压抑的伪装中缓慢流逝。陈景异手臂上的伤渐渐收口，留下一条狰狞的粉红色新疤，像毒蛇蜕皮后留下的印记。基地里的通讯管制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蝰蛇像条真正的鬣狗，带着他的信号探测器，时不时幽灵般地在宿舍区游荡，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病态的、渴望发现什么的兴奋。
陈景异表现得越来越像一个被圈禁后逐渐失去耐心的猛兽。他喝酒更凶，在牌桌上输钱后脾气更加暴躁，甚至有一次因为一点口角，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一个底层人员的鼻梁骨。凶戾之气日盛，连蝰蛇看他时，那点虚伪的恭敬下面也多了几分真实的忌惮。
这一切都是表演，精心计算过的表演。只有回到那间狭小、没有任何隐私可言的宿舍，反锁上门，他才能允许自己流露出片刻真实的疲惫。那部被拆开隐藏的加密手机，像一块烙铁，贴着他的皮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肩负的任务和极度的危险。
补给车已经来过两次。他没有任何途径确认那片“金属贴片”是否被发现，情报是否安全送达。每一次补给车离开，都像把他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也一并带走，留下更深的空洞和焦虑。
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假设情报石沉大海，假设自己彻底成为孤岛。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等待中，黑猫的指令再次降临。这次，不是通过会议，而是直接派蝰蛇来叫他。
再次走进那间冰冷的碉堡办公室，陈景异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同。黑猫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站在那面巨大的、标注着各种复杂符号和线条的区域地图前。遮阳镜摘下了，那双浅色的眼睛盯着地图上的某一点，眼神专注得近乎狂热。
“毒蛇，”黑猫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来，“手臂怎么样了？”
“死不了。”陈景异回答，声音粗粝。
“很好。”黑猫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像在评估一件即将派上用场的武器，“有个任务，需要你跑一趟远路。”
他指向地图上的一个点。那位置，距离K2基地很远，靠近国境线边缘，是一片标注着复杂等高线和危险符号的无人区。
“这里，有一个我们的‘老朋友’，手里有点特别的东西，我们需要去取回来。”黑猫的语气平淡，但陈景异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东西很重要，不能出任何差错。对方……只认狠角色。我觉得你合适。”
陈景异的心脏猛地一跳。取货？特别的东西？只认狠角色？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重要的外围任务，但直觉告诉他，这更像是一次终极试探。把他派往远离核心基地的险地，与不可控的“老朋友”打交道，既能检验他的能力和忠诚，也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如果他是内鬼可能造成的破坏。
“什么货？”陈景异问，脸上适当地露出感兴趣和贪婪的神色。
“到了地方，你自然知道。”黑猫没有正面回答，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你带一队人，精干点。路线你自己定，我只要结果。三天后出发。”
“明白。”陈景异点头，没有任何犹豫。他甚至配合地舔了舔嘴唇，像一个嗅到血腥味的掠食者。
退出办公室，冰冷的空气重新包裹住他。他没有立刻回去，而是拐进了喧闹的娱乐室，要了杯最烈的酒，一口灌下，灼烧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驱散着心底那丝寒意。
黑猫终于要亮出最后的底牌了。这次任务，是机会，更是死局。
他需要武器，需要人手，更需要一个能在绝境中，或许能帮他一把的“自己人”。虽然希望渺茫，但他必须尝试。
他的目光在喧闹的人群中扫过，最后落在一个独自坐在角落擦枪的男人身上。代号“灰鼬”，一个沉默寡言、枪法极准的俄罗斯裔佣兵。平时独来独往，不拉帮结派，但几次任务里表现出的专业素养和某种底线的坚持，让陈景异觉得他或许和其他亡命徒有些不同。
陈景异端着酒杯走过去，重重坐在灰鼬对面。灰鼬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擦枪。
“有个活儿，老大派的，肥差。”陈景异压低声音，身体前倾，做出分享秘密和好处的姿态，“跟我去一趟？”
灰鼬擦枪的动作停了一下，灰蓝色的眼睛看向他，没有任何情绪：“几个人？”
“精干点，五六个就行。你算一个。”陈景异盯着他的眼睛。
“什么时候？” “三天后。” “风险？” “不小。但回报够大。”陈景意有所指。
灰鼬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点了点头：“好。”
没有多余的话。陈景异也不知道他这声“好”里面，有几分是出于对报酬的渴望，有几分是别的。但这已经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看似不那么可靠的稻草。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出发前的夜晚，陈景异最后一次检查了装备。他将那部加密手机的零件重新组装好，充满电，进行了一次快速的、极限状态下的自检。然后再次拆开，分别藏好。
他需要它保持最后时刻的可能。虽然希望渺茫。
他躺在那张坚硬的板床上，闭上眼睛。安然的笑容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那么清晰，又那么遥远。五年了，她的样子是否变了？她是否……还在等？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猛地睁开眼，将所有软弱的情绪狠狠压回心底最深处。
不能想。现在不是时候。
他必须成为毒蛇。彻头彻尾的，冰冷，致命，毫无破绽的毒蛇。
第二天凌晨，天色未亮。三辆经过深度改装的越野车咆哮着驶出K2基地，冲入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陈景异坐在头车的副驾，墨镜后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前方被车灯切割出的道路。灰鼬坐在后座，抱着他的狙击步枪，闭目养神。另外两辆车里，是他挑选的另外四名好手，都是些要钱不要命的悍匪。
车队沿着预先规划好的路线，沉默而迅速地向着边境方向疾驰。
车窗外，荒凉的景色不断倒退。气温逐渐降低，空气变得稀薄。他们已经进入了高原无人区。
根据地图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不到半天的路程。一路出乎意料的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麻烦。
但这种顺利，反而让陈景异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太安静了。
黑猫说的“只认狠角色”的老朋友，会在这么容易到达的地方？
他示意车队在一片风蚀岩柱的阴影下暂时休整。
“不对劲。”陈景异下车，走到正在检查车辆的灰鼬身边，低声说。 灰鼬抬起头，看了看四周死寂的荒原，灰蓝色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警惕：“太安静了。连只沙鼠都没有。”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陈景异快速做出决定：“改变路线。不从峡谷走，绕北面那片戈壁滩。”
“北面路更难走，可能要多花两个小时。”一个手下抱怨道。 “想活命就闭嘴。”陈景异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让所有人都不敢再质疑。
车队再次启动，偏离了原定路线，驶向更加崎岖难行的北部戈壁。
果然，就在他们离开原路线不到半个小时，原本预定要通过的那条峡谷方向，传来了隐约的爆炸声！紧接着是密集的枪声！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有埋伏！就在原定路线上！
如果不是陈景异临时改变路线，他们现在恐怕已经一头撞进了死亡陷阱！
“加速！离开这里！”陈景异厉声下令。
车队在颠簸的戈壁上疯狂加速。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暂时安全的时候——
咻——轰！
一枚火箭弹拖着尾焰，从侧前方的一个沙丘后猛然射出，精准地命中了车队最后一辆越野车！
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火焰和浓烟瞬间吞没了那辆车。
“敌袭！三点钟方向沙丘！”陈景异瞳孔骤缩，大吼道。
袭击者不止一波！黑猫的“安排”，或者说，真正的危险，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战斗瞬间爆发。子弹如同骤雨般从侧前方的沙丘后倾泻而来。
“找掩护！反击！”陈景异嘶吼着，依托车体作为掩体，手中的突击步枪喷吐出火舌。
灰鼬已经如同鬼魅般消失在乱石堆中，很快，远处沙丘上一个机枪点猛地哑火——是他的狙击枪响了。
陈景异一边还击，一边快速观察战场。袭击者火力凶猛，人数不少，而且战术配合相当老辣，绝不是普通的土匪或散兵游勇。
这更像是一场专业的伏击战！
是谁？黑猫的另一重考验？还是……冲着他“夜枭”来的？
没有时间细想。他必须带领剩下的人杀出去！
战斗残酷而激烈。依靠着陈景异的临场指挥和灰鼬精准的远程支援，他们勉强顶住了第一波攻击，但代价惨重。又一名手下中弹身亡，头车也被打坏了轮胎。
“不能恋战！抢修轮胎！灰鼬，掩护！”陈景异打空一个弹匣，一边更换一边吼道。
子弹在身边呼啸，溅起的沙石打在脸上生疼。
就在这混乱的间隙，陈景异的目光猛地捕捉到——在远处另一个更高的沙丘上，阳光下，有一个极其微弱的反光点一闪而逝！
狙击镜！
和边境那次一样的感觉！
那个神秘的狙击手，又出现了！
这一次，他锁定的目标是——
陈景异的视线猛地转向正在快速更换备胎的手下。
不！目标是……正在提供掩护射击的，灰鼬的方向！
“灰鼬！小心狙……”陈景异的警告还没喊出口——
咻！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无比的子弹破空声！
远处，灰鼬所在的石堆后，猛地爆出一团血花！他的狙击枪声，戛然而止！
陈景异的血液瞬间冰冷！
那个狙击手，的目标一直是灰鼬？！为什么？！
“轮胎换好了！”手下嘶哑地喊道。
“上车！走！”陈景异赤红着眼睛吼道，最后看了一眼灰鼬倒下的方向，那里已经没有动静。
剩下的两辆车如同受伤的野兽，疯狂地冲了出去，将身后的枪声和沙丘甩得越来越远。
直到确认暂时安全，车队才在一片背风的断崖下停下。
车里一片死寂。出发时的六个人，现在只剩下三个，包括陈景异自己。每个人都挂彩，喘着粗气，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后怕和茫然。
陈景异靠在车座上，手臂的旧伤因为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鲜血浸透了纱布。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灰鼬……那个他唯一觉得可能有点不一样的佣兵……就这么死了？死在了那个神秘狙击手的枪下？
那狙击手，到底是谁的人？黑猫的清除工具？还是……冲着他陈景异来的，只是灰鼬恰好成了第一个目标？
这次所谓的“取货”任务，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针对他的死亡陷阱！
黑猫的试探，已经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杀戮。
他缓缓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毒蛇的面具下，夜枭的血液在愤怒和冰冷的杀意中，一点点苏醒。
他抬起头，看向车窗外那片残酷而美丽的无人区天空。
游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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