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再次停在能看到孟家别墅的隐蔽角落时,暴雨已渐趋微弱,转为连绵的冷雨。天色不再是纯粹的墨黑,透出一种令人压抑的、灰蒙蒙的深蓝,预示黎明将至,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孟家别墅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矗立在雨幕中,只有门廊那盏灯依旧亮着,像一只冰冷审视的眼睛。铁门紧闭,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闹剧从未发生。
宋焰没有熄火,引擎低沉地轰鸣着,如同他胸腔里无处发泄的躁动。他死死盯着那扇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恨意、不甘、屈辱和那种诡异的、被吸引般的关注交织翻滚,几乎要溢出眼眶。
副驾驶座上的许沁瑟缩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那栋房子,身体立刻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眼泪无声地再次滑落。她拼命摇头,声音破碎:“不……宋焰……我不要回去……我不要……”
恐惧压倒了一切,包括她对“哥哥”那卑微的乞求。
宋焰仿佛没听见她的哀求。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已被那栋房子,以及房子里的那个人牢牢吸附。他像一头被无形锁链拴住的困兽,明明恨极了那牢笼,却无法挣脱,甚至无法移开视线。
“他就在里面。”宋焰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看着我们像丧家之犬一样。”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却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心悸。
许沁惊恐地看着他:“宋焰……我们走吧……求你了……我们去别的地方……”
“走?”宋焰猛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得像刀,刺向许沁,“走去哪里?让他看着我们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让他觉得我们怕了他?!”
他的音量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偏执的疯狂。
“我不怕他!”他低吼道,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听见没有?我不怕他孟宴臣!”
许沁被他吓得噤声,瑟瑟发抖,不敢再说话。
宋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目光重新钉回那栋别墅。他看到二楼一扇窗户的灯光亮了起来,窗帘拉着,只透出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
是孟宴臣的书房。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男人此刻在做什么。或许刚洗完澡,穿着昂贵的睡袍,坐在那张宽大的书桌后,处理着永远处理不完的文件。或许……正端着酒杯,像欣赏战利品一样,看着窗外这场由他主导的、两个失败者的狼狈。
这个想象让宋焰的血液几乎逆流。
时间在冰冷的雨声中一分一秒流逝。天空渐渐变成灰白色,雨终于停了,但空气依旧湿冷彻骨。
孟家别墅开始有了动静。佣人出来打扫庭院,厨房的烟囱冒出了袅袅炊烟。一切井然有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扇铁门始终没有打开。
宋焰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看了整整一夜加大半个早晨。眼睛干涩刺痛,身体因为寒冷和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麻木,但他却浑然不觉。
直到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车库缓缓驶出,通过自动开启的铁门,驶上车道。
是孟宴臣的车。
宋焰的身体瞬间绷紧,像发现了猎物的猎豹,几乎要扑出去。
车子平稳地驶离别墅,向着市区的方向开去。
“他走了……”许沁小声地说,带着一丝侥幸的解脱。
宋焰却没有丝毫放松。他死死盯着那辆逐渐远去的车尾,直到它消失在道路尽头。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许沁意想不到的决定。
他猛地发动车子,却不是离开,而是绕着路,远远地、小心翼翼地跟上了那辆黑色轿车。
“你……你要干什么?”许沁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闭嘴!”宋焰低喝,眼神专注得可怕,紧紧盯着前方的目标,“我要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要看看,剥离了孟家光环和那副冰冷面具之后,孟宴臣在日常生活中是什么样子。他要去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或弱点。
这是一种近乎偏执的、自虐般的冲动。恨意催生了他无穷的好奇心,或者说,那诡异的关注,已经演变成了一种难以遏制的窥探欲。
黑色轿车驶入市区,汇入早高峰的车流。宋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神经紧绷。
孟宴臣的车先去了国坤集团总部。宋焰看着那挺拔的身影下车,在一众高管的簇拥下走进那栋高耸入云的玻璃大厦,如同众星捧月的君王。
他停留了约两个小时。
然后车子又驶向了城西的一个高端俱乐部。宋焰将车停在远处,看着孟宴臣与几位看起来便非富即贵的男人谈笑着走进那扇厚重的、普通人根本无法踏入的大门。
他在里面用了午餐,谈笑风生,举止优雅从容。
下午,车子去了一个私人画廊的开幕酒会。衣香鬓影,艺术气息浓厚。孟宴臣的出现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他与人寒暄,点评画作,看起来游刃有余,甚至偶尔会露出一丝极淡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宋焰躲在街对面的车里,透过车窗,像阴沟里的老鼠窥探着阳光下的一切。
他看到的,是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孟宴臣。富有,英俊,有权势,有品味,出入顶级场所,被所有人尊重和追捧。
而他呢?停职处分,开着破车,穿着湿透未干的作训服,像个变态一样躲在暗处跟踪。
强烈的对比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挫败感和自卑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几乎要将他勒毙。
但同时,那种扭曲的关注和恨意,也燃烧得更加猛烈。
为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他孟宴臣就能拥有这一切?凭什么他能如此轻易地掌控和摧毁别人的人生?!
就在宋焰几乎要被这种情绪吞噬时,孟宴臣的车子离开了画廊,却没有回公司,而是驶向了一个让宋焰意想不到的方向——市消防总队。
他去那里干什么?
宋焰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立刻跟了上去,但不敢靠得太近。
孟宴臣的车畅通无阻地驶入了消防总队的大门。宋焰只能将车停在远处一个偏僻的角落,焦躁地等待着。
大约半小时后,他看到了总队的几位领导,甚至还有一位市里的领导,亲自将孟宴臣送了出来。双方握手,气氛看起来融洽甚至……带着一丝客气?
孟宴臣的脸上依旧带着那种疏离而礼貌的微笑。
宋焰的拳头狠狠砸在方向盘上!
他明白了!孟宴臣是来“关心”消防工作的!是来“慰问”的!甚至可能是来“过问”他的处分的!
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亲手导演了一切,把他踩进泥里,然后还要摆出一副关心公益、甚至关心他宋焰前途的虚伪嘴脸!
巨大的愤怒和恶心感涌上喉咙,让他几欲作呕。
就在这时,正准备上车的孟宴臣,脚步忽然顿了一下。
他像是无意间,侧过头,目光遥遥地,精准地,投向了宋焰车子藏匿的这个偏僻角落。
隔着一百多米的距离,隔着熙攘的车流和行人。
宋焰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看到了吗?他发现自己了?!
孟宴臣的目光在那个方向停留了大约两秒。
金丝眼镜后的眼神,看不真切。
但宋焰却仿佛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冰冷、审视,和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嘲弄。
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那里。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
然后,孟宴臣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弯腰,坐进了车里。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离。
留下宋焰独自坐在车里,浑身冰冷,手脚发麻,心脏在短暂的停跳后开始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胸腔。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混合着被彻底看穿、彻底玩弄的羞耻感,如同冰水般将他淹没。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他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像个小丑一样跟在后面!
这场跟踪,这场窥探,根本就是他默许的,甚至是他引导的!
自己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恨意和不甘,都只不过是他实验的一部分,是他冰冷计算下的预期反应!
困兽不仅被困在笼外。
甚至连它每一次不甘的冲撞和愤怒的嘶吼,都被笼内的观看者,精准地记录和分析着。
宋焰趴在方向盘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哭泣。
是因为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的战栗。
荧惑之火,并未带来光明,反而将他引向了更深的、令人绝望的黑暗深渊。
他彻底成了孟宴臣的囚徒。
不仅是现实的,更是心理的。
牢笼,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