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成了模糊的流质,在训练、出车、待命之间无声滑过。宋焰像一颗被嵌入精密仪器的齿轮,严丝合缝地按照既定轨道运转。他开车的技术越来越纯熟,格斗技巧越来越狠辣,风险评估报告写得越来越精准。李锋几乎不再骂他,偶尔会派给他一些更接近核心的任务。
他甚至有了一个正式的代号:“寒焰”。冰冷与炽热交织,恰如他如今的状态。
他见到孟宴臣的次数变多了。有时是接送他去机场,有时是深夜从某个私人会所将他送回那间顶层公寓。孟宴臣大多数时候沉默,偶尔会在车上接几个重要的电话,或者简短地吩咐几句工作。他对待宋焰,与对待车上的智能导航系统并无本质区别——一件好用、安静、无需投入多余关注的工具。
宋焰逐渐习惯了这种关系。他将那份扭曲的悸动和残存的不甘深深埋藏,用绝对的服从和高效来武装自己。他甚至开始研究孟宴臣的喜好——车内空调的温度,行驶的平稳度,甚至偶尔需要准备的咖啡口味和温度。他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揣摩着神祇最细微的偏好,并从中获得一种可悲的满足感。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在他身上扎根蔓延,枝叶繁茂,几乎遮蔽了所有过往的天空。
直到那个傍晚。
他刚结束一轮高强度驾驶训练,回到锐盾办公室,李锋脸色凝重地叫他进去。
“孟总今晚有个私人行程,去城南的艺术仓库区。原定护卫组有人食物中毒,你顶上去,负责近身位。”李锋语速很快,“情报显示可能有点小麻烦,一个被踢出局的供应商狗急跳墙,扬言要报复。大概率是虚张声势,但不能不防。这是路线图和目标资料,立刻熟悉。”
宋焰的心猛地一提。近身位!这意味着他将离孟宴臣最近,责任也最重。
“是!”他没有任何犹豫,接过平板,快速浏览起来。血液因为紧张和一种诡异的兴奋而微微发热。
晚上八点,车队悄无声息地驶入城南废弃艺术仓库区。这里原本计划改造成高端艺术区,但因故搁浅,入夜后一片荒凉,只有零星几盏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巨大的仓库黑影幢幢,如同蛰伏的怪兽。
孟宴臣此行是为了私下验看一批即将拍卖的私人收藏品,对方似乎有些来路,交易需要在绝对隐秘中进行。
车队在一间最大的仓库门口停下。宋焰率先下车,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四周环境,耳麦里传来各点位安全的确认声。他拉开后车门。
孟宴臣弯腰下车。他今晚穿着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衬得脸色愈发冷白,神情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看了一眼宋焰,没说什么,在两名护卫的陪同下,走向仓库那扇沉重的、半开着的铁门。
宋焰紧随其后,保持着一米左右的最佳反应距离,全身肌肉紧绷,感官提升到极致。仓库内部空间巨大,堆放着一些蒙着白布的雕塑和画框,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颜料的味道。只有中央区域亮着几盏临时架设的射灯,灯下站着几个人影。
交易似乎进行得并不顺利。对方带来的“收藏品”似乎有问题,孟宴臣的专家正在低声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孟宴臣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身边一个蒙着白布的雕塑基座上轻轻敲击。
宋焰的目光不敢离开孟宴臣周围,耳朵却捕捉着四周任何细微的声响。风吹过破损窗户的呜咽声,老鼠跑过的窸窣声,还有……一种极其轻微的、不同于风声的金属摩擦声?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在同时,耳麦里传来外围警戒点急促的警告:“三点钟方向!二楼平台!有……”
“砰!”
一声突兀的枪响撕裂了仓库的寂静!子弹击中了孟宴臣身旁那个雕塑基座,大理石碎屑飞溅!
“掩护!”宋焰的吼声和身体反应同步!他如同猎豹般猛扑过去,不是寻找掩体,而是直接用身体撞向孟宴臣,将他扑倒在地,同时拔出配枪,朝着子弹射来的二楼平台方向连续射击!压制!
“砰!砰!砰!”
仓库内瞬间大乱!对方的保镖也拔枪还击,子弹横飞!孟宴臣带来的护卫迅速反应,寻找掩体,组织反击!
宋焰将孟宴臣死死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背脊对着枪声传来的方向,手臂环抱着他的头颈,另一只手依旧持枪警惕地指向威胁方向。他能感觉到身下男人瞬间的僵硬,以及那冰冷外表下,骤然加速的心跳。
“别动!”宋焰的声音因为极度紧张和肾上腺素的飙升而嘶哑变形。
枪战短暂而激烈。袭击者似乎只有一人,很快被训练有素的护卫火力压制,最终一声闷响,似乎是从二楼平台摔落了下来。
枪声停止。
仓库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灰尘弥漫的味道。
“安全!”
“目标清除!”
耳麦里陆续传来汇报。
宋焰却依旧不敢放松,身体紧绷得像一块石头,死死护着身下的人。
“起来。”身下传来孟宴臣冰冷的声音,似乎已经恢复了绝对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悦?
宋焰这才猛地回过神,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松开手,翻身起来,但依旧保持半跪的姿势,警惕地扫视四周,并用身体挡在孟宴臣和可能还存在威胁的方向之间。
“您没事吧?”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颤音。
孟宴臣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拍打着大衣上沾染的灰尘,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场生死危机只是一场无礼的打扰。他甚至没有看宋焰一眼,目光扫向那个被击中的雕塑基座和摔落在地不知死活的袭击者,眼神冰冷得可怕。
“处理干净。”他对快步走过来的李锋吩咐道,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是!”李锋脸色铁青,立刻指挥人手。
孟宴臣这才将目光,缓缓地,落到依旧半跪在地、紧张地仰望着他的宋焰身上。
他的目光在宋焰脸上停留了几秒。宋焰的额角在刚才的扑倒中擦伤了,渗出血丝,呼吸还有些急促,眼神里充满了未褪的惊悸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对他的担忧。
孟宴臣的眼神深不见底,像是在评估一件刚刚意外发挥了超常价值的工具。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出手,不是扶他,而是用那戴着昂贵皮质手套的指尖,轻轻拂过宋焰额角的那道擦伤。
动作很轻,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缱绻?
冰冷的皮革触碰到火辣的伤口,带来一阵战栗的刺痛和酥麻。
宋焰浑身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放大!呼吸彻底停滞!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只剩下那冰冷指尖的触感,和孟宴臣那双近在咫尺的、深不见底的眼睛。
“做得不错。”
四个字。声音不高,甚至依旧平淡。
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中了宋焰!
做得不错……
他在夸他?
他用这种……近乎触碰的方式……夸他?
巨大的、荒谬的、扭曲的狂喜,如同岩浆般瞬间喷涌,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屈辱、所有的挣扎!
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肯定,那一下冰冷的触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碎了他所有摇摇欲坠的防线!
他心甘情愿沉沦了。
为了这一点点“不错”,他愿意付出一切,包括灵魂。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注入了某种狂热的能量,只能痴痴地、卑微地望着那双眼睛,仿佛那就是他全部的世界和信仰。
孟宴臣收回手,仿佛刚才那一下触碰只是随手拂去灰尘。他不再看宋焰,转身,对惊魂未定的交易方冷淡道:“交易取消。后续我的律师会联系你们。”
说完,他在护卫的重新簇拥下,面无表情地走向仓库门口。
经过宋焰身边时,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仿佛刚才那句夸奖和那个触碰,只是主人对护院犬偶尔的、漫不经心的嘉奖,不值得丝毫记挂。
宋焰却依旧半跪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那里。
额角那被触碰过的地方,灼烧般滚烫。
心里那片冰原,早已化为沸腾的、冒着毒泡的沼泽,将他彻底吞噬。
回程的车里,死一样的寂静。
宋焰开着车,手心里依旧全是冷汗,方向盘几乎要被他捏碎。后视镜里,孟宴臣闭目养神,侧脸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明明灭灭,平静得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只有宋焰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他完了。
他清楚地知道。
他再也无法逃离这个名为孟宴臣的漩涡。他甚至……不想逃离。
……
三个月后。
国坤集团一场盛大的慈善晚宴。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孟宴臣作为主角之一,周旋于各界名流之间,从容不迫,光芒四射。
宋焰穿着昂贵的安保西装,戴着通讯耳麦,作为近身护卫之一,沉默地站在宴会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的目光如同最忠诚的猎犬,时刻追随着那个耀眼的身影,警惕着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
他的气质变得更加冷硬,也更加内敛。只有偶尔看向孟宴臣时,那眼神深处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绝对驯服的狂热。
宴会进行到一半。
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个穿着不合时宜的、显得有些旧了的米色风衣的女人,不顾侍者的阻拦,踉跄着闯了进来。
是许沁。
她瘦了很多,脸色苍白憔悴,曾经明亮眼睛里只剩下惶然和desperation。她似乎喝了酒,脚步虚浮,目光疯狂地扫视着会场,最终定格在了被人群簇拥的孟宴臣身上。
“哥……哥哥!”她嘶哑地喊了一声,推开阻拦的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人群发出一阵惊讶的低呼,纷纷让开。
护卫立刻上前阻拦。
孟宴臣微微抬手,止住了护卫的动作。他转过身,看着冲到自己面前、狼狈不堪的许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丝冰冷的、毫不掩饰的厌烦。
像是看到一件早就被丢弃的、却又不合时宜地回来碍眼的垃圾。
“哥哥……”许沁抓住他的衣袖,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声音哽咽破碎,“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钱花完了……他们骗我……我活不下去了……你原谅我好不好?让我回家……我以后一定听话……”
她语无伦次,哭得浑身颤抖,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突兀的一幕上,充满了好奇、探究和窃窃私语。
孟宴臣的目光冷得像冰。他轻轻拂开许沁的手,动作优雅,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许小姐,”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传遍安静的宴会厅,“我想,我们之间早就两清了。你现在的处境,与我无关。”
“不!不要!”许沁绝望地摇头,再次试图抓住他,“哥哥!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们二十多年的感情啊!你以前那么疼我的……”
孟宴臣的耐心似乎耗尽。他不再看她,目光扫向旁边的护卫。
就在这时。
许沁似乎看到了站在孟宴臣侧后方、面无表情的宋焰。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她猛地转向宋焰,哭喊道:“宋焰!宋焰你帮帮我!你帮我说句话啊!你不是爱我吗?你让他原谅我啊!”
宋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但他没有动,没有看许沁,目光依旧低垂,落在孟宴臣的衣角上,如同最忠诚的石像。
他的沉默和冷漠,像一把刀,狠狠刺穿了许沁最后的希望。
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看着他身上那套昂贵的、代表着另一个世界的西装,看着他眼中那死水般的、唯有看向孟宴臣时才有一丝波动的忠诚……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一种巨大的、彻骨的荒谬和冰寒,瞬间将她淹没。
她看看冷漠的孟宴臣,又看看沉默的宋焰,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近乎癫狂的惨笑!
“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她笑得眼泪直流,脚步踉跄着后退,“我懂了……我懂了……”
她猛地转身,像疯了一样冲出了宴会厅,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一场闹剧,匆匆收场。
宾客们议论纷纷,但很快在孟宴臣从容镇定的掌控下,恢复了之前的氛围。仿佛刚才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孟宴臣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许沁离开的方向。他端起酒杯,继续与人谈笑风生。
只是无人注意时,他的目光,极快地、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身旁如同磐石般沉默的宋焰。
宋焰接收到了那道目光。
他微微垂首,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
像一个接收到主人隐秘指令的完美工具。
内心那片沸腾的沼泽,因为这无声的肯定,而泛起满足的毒泡。
他知道,许沁彻底出局了。
而他,通过了最后的考验。
晚宴结束。
送孟宴臣回顶层公寓的车里,依旧是一片死寂。
车子停稳。宋焰下车,拉开车门。
孟宴臣弯腰下车,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车边,夜色勾勒出他冷峻的侧影。他忽然转过头,看向依旧保持恭立姿态的宋焰。
夜色朦胧,他的眼神晦暗不明。
“现在,”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你完全属于我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宣告着最终的所有权。
宋焰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眼底没有了挣扎,没有了痛苦,只剩下绝对的、死寂的、却又燃烧着诡异火焰的……驯服。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单膝跪地。
以一种绝对臣服的姿态。
低下头。
“是,主人。”
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这是早已注定的、唯一的归宿。
孟宴臣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桀骜不驯、充满生命力的消防员,如今像最温顺的猎犬般跪在自己脚下,奉上一切。
他的唇角,极轻微地勾起一丝弧度。
冰冷,满意,又带着一丝无人能懂的……厌倦。
他伸出手,再次拂过宋焰的头发,动作如同抚摸一件珍贵的收藏品。
然后,收回手。
转身。
走向那扇通往顶层的、冰冷的门。
没有再回头。
宋焰依旧跪在原地,低着头,如同被永恒定格。
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发丝。
额角那早已愈合的旧伤疤,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如同烙印般的光泽。
他成了他最完美的作品。
也是最冰冷的。
标本。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