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山的晨雾像泡开的茶汤,裹着九曲溪的水汽漫过竹林。白璃踩着露水往山上走,手里捧着刚摘的野茶,淡墨跟在后面,竹篓里装着拓碑用的工具。
“师父,你看这岩缝里的茶树。”白璃蹲在崖边,指尖轻抚着虬曲的枝干,“像不像守着什么秘密?”
淡墨放下竹篓,接过她手里的野茶闻了闻:“是奇种,长在岩石缝里的才香。”他望向云雾深处的山坳,“老茶农说这山里有座明代茶寮,藏着《武夷茶经》的全本。”
白璃眼睛一亮:“就像我们在净慈寺找到的残页?”
“更完整。”淡墨展开一张泛黄的山势图,“据说记录了武夷岩茶的所有工艺,从萎凋到焙火,连茶汤的二十四品相都有详解。”
山风掠过,吹起他月白衣袖上的墨痕。白璃忽然想起十年前,他第一次教她认茶时,袖口也沾着这样的痕迹。
“师父,”她轻声说,“等找到茶经,我们把它刻成碑,立在书院里。”
淡墨转头看她,目光像浸了茶汤般温润:“好。让每个学生都知道,茶脉是刻在石头里的。”
岩洞茶寮
茶寮藏在玉女峰背阴的岩洞里,石门被藤蔓遮得严实。白璃用茶刀拨开荆棘,露出斑驳的刻字——“明万历壬辰年,茶人陈继儒藏经于此”。
“陈继儒?”白璃抚着石刻,“是写《茶录》的那个松江名士?”
淡墨点燃松明,火光映出洞内景象:石案上摆着青瓷茶具,墙角堆着竹简,最里处的石龛供着个紫檀木匣。
木匣打开时,尘埃像茶烟般扬起。匣内绢帛完好,墨迹遒劲,开篇便写:“武夷茶者,岩骨花香之魂也。”
白璃小心展开第一卷,轻声念道:“制茶之法,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萎凋看青,做青看天,焙火看心……”
“这是活着的茶经。”淡墨指着批注处密密麻麻的小字,“你看,历代茶人都在添补心得,最后一条是嘉庆年的。”
石案上有只未洗的茶盏,盏底凝着深褐色的茶垢。白璃端起细看,忽然泪盈于睫:“师父,这像不像我们书院学生练功用的盏?”
淡墨接过茶盏,指腹摩挲着杯缘:“一代代茶人在这洞里传承茶脉,现在轮到我们了。”
碑林春秋
回到杭州书院,两人开始筹备碑林工程。
白璃负责摹写茶经,淡墨带弟子采石刻碑。西湖边的雷峰塔下,叮叮当当的凿石声持续了三个月。
“这块碑刻萎凋技法。”白璃抚着新立的青石碑,“要让学生知道,茶在萎凋时就像人学步,急不得。”
淡墨在旁调试拓印墨汁:“最后一块碑该刻什么?”
“刻陈继儒的那句话——茶脉在人心,不在纸上。”白璃望着碑林尽头留白的石壁,“留一处空碑,让后世茶人添补。”
碑林建成那日,恰逢书院首届学生毕业。二十八个弟子跪在碑前,捧着自制的茶饼献祭茶圣。
蒙古族学生巴特尔用蒙汉双语念祭文:“茶香跨千山,茶脉连万代……”他的武夷岩茶带着草原的醇厚,是跟白璃学了三年才成功的。
淡墨将茶饼分给围观乡民时,有个老茶农忽然跪地磕头:“我爷爷的爷爷说过,茶经刻成碑,茶魂就永不散了!”
茶脉新枝
十年后的书院已是天下茶学中心。
白璃在藏书阁整理各地送来的茶谱,窗外飘进学生采茶唱的山歌。淡墨端着新焙的龙井进来,鬓角已见星霜。
“巴特尔从漠北寄信来了。”他展开羊皮信纸,“他在草原建了茶马学堂,教牧民种茶制茶,信里说‘奶茶里也能喝出岩骨花香’。”
白璃抿嘴一笑:“记得他当年炒茶总糊锅吗?现在倒成大师了。”
黄昏时,两人在碑林散步。留白的石壁已刻满新字——有南洋弟子记录的椰香茶法,有关外弟子改良的雪水沏茶术,最新一行是巴特尔用蒙文刻的:“茶脉如河流,流到哪儿,就在哪儿开花。”
淡墨指尖抚过刻痕:“当年我们怕茶脉断绝,现在看,它比我们活得旺盛。”
白璃靠在他肩头,望着碑林尽头新立的石碑。那是学生们为他和她预备的,碑文空着,只刻了一株茶树轮廓。
最后的茶约
又五年,淡墨病倒在辑录《茶典大成》的书案前。
医官摇头时,白璃正为他煎药。药炉咕嘟冒着热气,她忽然想起六十年前,他教她煎茶时的火候口诀。
“师父,”她握着他枯瘦的手,“《茶典大成》还剩最后一卷,你得陪我写完。”
淡墨睁开眼,目光仍清亮如茶汤:“叫学生们来,我在碑林讲课。”
那日春深,桃花瓣落满青石碑。淡墨靠在留白碑前,给弟子讲最后一课:“茶有九难,最难的是‘传’。你们要记住,传茶不是传技艺,是传心……”
白璃在旁沏茶,手腕稳得像当年他教的那样。茶汤递到他唇边时,他轻轻握住她手腕:“下一世,我还当你师父。”
“不,”她泪如雨下,“下一世,我当你师父。”
茶魂不灭
淡墨葬在碑林最高处,墓碑按他遗愿,刻成一卷展开的茶经形状。白璃每日来碑前沏茶,茶烟升起时,总觉他仍在身边。
某日清晨,百岁高龄的白璃在碑前安详离世。弟子们发现时,她手心攥着枚茶晶戒指,碑前茶盏尚温。
遵照遗愿,她的墓碑与淡墨的并立,刻着同一株茶树,树下添了双人轮廓。
多年后,有茶农在武夷山岩洞发现一对年轻男女。女子在拓碑,男子在炒茶,石案上摊开的《武夷茶经》添了新的批注。
山风过处,茶香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