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堡垒中飞行,由一团白雾裹挟护航,远看像一个飞行着的、平行地面的水珠,拉着条短短的尾迹。
他们先由白门,去天台看了一眼。两侧火把如同侍卫,厚重的木门依旧尘封,横亘在前,不可一世地高立着,宛如巨人般俯视着他们。他们心血来潮,飞得与门齐高,俯瞰下面。几丛星火闪烁,地面是由橙到暗的渐变色,只亮一小片的条带,显得很小,很空。
“好虚无,好空寂啊。”小白说,轻轻拨开雾,雾在发亮,“好像面对了一片旷野,却只看到了一点。”
“嗯,有种意境。”黑无常应着,看向木门。木门侧墙上的火把照耀着,勾勒出古老而沉默的纹路,微小而飘飞的尘埃。
看来看去,并没有看出什么问题。忠实的木门紧闭,履行着隔绝危险的职责。那位.....逃不出来,不可能逃出来,门是最坚实的盾。
小白看懂了他的担忧:“放心好啦,就算人家逃了出来,阎王爷照样把这位路痴给骗进去的。天克人家的好吧。”
黑无常点头。小白又来了个灵感:“好想看看这里放烟花的样子啊。”
“那以后就给你放。”
“傻叉!别人想做什么你就帮人家做的啊?那我让你吃屎你也去吃屎?!”
“你妈的,你个白眼狼!”
“狗东西。”
“白眼狼。”
“狗东西…”
这团雾谩骂着,复向白门去。白雾又在居民区飞出。黑白无常慢慢不骂了,只不过言语攻击似乎演变成了肢体动作。
“丫的别打了,雾都快散了。”也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武艺切磋到此为止。
雾降了下来,慢慢地踱。他们的鞋履踏在千年的街道上,手拨开白雾像拨开窗,眺望灯火。街道上躺着几摊关于怨灵和明日训练动员的传单,都乖乖地不动。十一点多,屋里的灯有些已经熄掉,标志着里面的人已经或正在进入梦乡;有些灯还很亮堂,不光成了屋里的灯,还成了街道上的灯火,随月一同照耀。里面的人或许在玩“狼人杀”,或许“谁是卧底”,又或者聊着身前的事,睁眼想着家乡。有人正隔着窗子望月,也欣赏到死地独有的如幻彩般的星河。不经意间,他与白无常对视。他并没有被这苍白消瘦的面孔吓到,因为从死地须知说过:
“当你看见一团白雾,里面裹挟着人影,不要害怕,那是小黑小白在散步。”
《死地须知》是死神和无使一起写的,对他们来说,这就好像在记录生活的点滴。天使试图用各种方式帮他恢复记忆。
夜晚十一点,仍有人声和灯火,不过睡着的阎王对此并不**,让他惊醒的是固体。现在,他正呼呼大睡,还做着梦呢。只不过他会忘记。
梦里,户外,卦师在他面前张开双臂,摆出一个耶稣像的姿态,喊着:“我得道啦!我得道啦!”
“正经点,师父。成天没个正形。”阎王怪罪。
下一刻,他的师父双脚离地,腾空而起,开始在天上欢快地游动。“哈哈!看到了吧!这就是为师的实力!”
“嗯。”阎王一边微微颔首,一边提防着他突然摔下来,与此同时又做着思考。他总是习惯无时无刻地想这着些什么的,这样才能让他感受到充实,
我思,则我在。
一生呼唤打断了他的思考:“爸爸!”
他一下子转过身,张开双臂,连面具都依稀扬起了笑容的弧度。人们的笑容总是很像。
他轻声地喊:“女儿。”威严被混合以极少的温情,却已经是巨大含量。
天使小跑着,抱住了他。他也忘了从哪天起,他成了她的父亲。五千年的时光,过去仿佛成了一瞬,记忆互相重叠,让他也分不清。他只记得,是很久以前,那时,怨灵潮将起。她也是在那时,第一次抱住了他。
对他来说,拥抱的感觉很奇怪。天使的拥抱很…很…
他说不出,只是道“好”。
“爸爸,干嘛老是戴着这个劳什子…怎么,摘不下来啊?”天使的小手在面具上摸啊摸。
他低着头:“因为,那是我一生的面具啊…”语气似乎在笑。当然,在天使看来,就是笑。
天空湛蓝,很澄清。树上的花瓣,鹅毛般洒了一地。一对父女手牵手,在河边散步,黄泉两处倒影,一个高大,戴着面具,臂弯宽广,步履稳健;一个穿着裙子,蹦蹦跳跳,肉眼可见的开心,笑容招摇。两只手一只宽大,一只白皙修长。对女孩来说,这是她渴望已久的父爱。因为她蓝色的眼睛,她早早失去了父亲。父爱的缺失好似造成了心底的一道裂痕,恐惧与不安全感在此生出。无数的日月她似乎已经习惯,可心灵的创口依旧等待着人去填补。
阎王高大,沉稳,照顾着她。她不清楚什么是父爱,但她认为这就是父爱,已经不知道在她心底里催生了多少情感。她渴望着,被保护,被照顾,她需要父爱…
2200年前的记忆清楚,终止了他们的父女关系。阎王在后来的几十天依旧照顾她,但他们已经不是父女了。也就是从那时起,阎王慢慢的,便不往外面走了,终日只是待在办公室,想着东西。做实验,也大多在堡垒内部做。
他大致活在两个世界。
一个世界他是父亲,一个世界他是君王。一个是已在过去,一个是仍然存在。一个是亲情,一个是封闭。
过去已经回不来,他便在梦里遇见。也不会有多少影响,梦嘛,很快便会土崩瓦解。只是他自动接收了馨还记得,或许他下意识乐意。记得什么?她是女儿,而他是父亲…
黑白无常已经到了外头,门口的孟婆早已回房睡去,留下今天开夜班的牛头昏昏欲睡。黑无常一甩哭丧棒,将雾气都卷进了旗帜里,喝了口水,自去与小白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的天呐,你都快睡过去了。”小白说。
牛头眨了眨眼,对他们敦厚一笑:“谢谢你们啊。”接着便喝了口孟婆汤提神,“话说这汤怎么喝都不腻。”
“你们也来点?反正是无限供应的。”
“不了不了,你可也少喝点。喝多了记忆里会下降的。”
“哈哈!”
“听阎王的安排,明天就开始练兵啦。”牛头放下木碗说。
“是啊,找了个什么,枪王,”小白说,“估计很快就让我家将军上场去了。”
“是啊,要忙起来了。”黑无常道,叹息式的语气里有些心不在焉。
小白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们有事,就先走了啊。”
“行咧,没事喝两盅。慢点走,让我好好目送你们的背影。”牛头咧着嘴,大大咧咧地说。
“你怎也学得马面那般油嘴滑舌了?”白无常一笑。
牛头挠着自己脑袋:“是吗?我怎么没觉察呢?”
他们别了牛头,小黑显得有些安静。小白把手臂搭在兄弟肩膀上:“想啥呢,老哥。”
黑无常顿了顿:“我在想,怨灵潮的事呢。”
“你在担心?”
黑无常微微点点头:“是的,这么些年来,人口基数不断增大,它早该爆发了,可是算来,已经有大约1300年没有动静了。”
“这场怨灵潮到底积蓄了多少力量?我不知道,我只希望它终究不会兵临城下。可现在的战争,以及即将到来的灾难,恐怕会点爆这个火药桶。”
黑无常说完,白无常便道:“老哥,你想错了。你不该担心怨灵潮爆发。试想,如果怨灵潮不爆发,那么,那些怨灵又该如何被我们看见,而后回收投胎呢?”
“难道就这样让他们生活在不为人知的阴影里面,而不被发觉,以致永远逃脱不了此处吗?”
“你说的很对,可是,我们无法保证他们的灵魂完整性,”黑无常把手推在面前,眼睛无所聚焦,只是自去看那双手手背,“他们的灵魂被送进石碑,打散,混匀,然后传输到宇宙。灵魂都被榨成汁了,你我的灵魂都拌在一起了,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吗?”
“到头来,那些零散的灵魂,还掺到低级星球的生命里去,占个小小的股份。
“好像不是在还阳,是在废物利用,那么多怨灵,被施加以打散、寄人篱下不得做主的酷刑
只因为宇宙不提倡执念、怨恨?”
黑无常还想说什么,这时,白无常反问:“那你说生命该被这样对待吗?”
“该不该?不该啊。”
“那不就好了。”小白一笑,“你认为不该,那么,宇宙也不会那么做。”
他举头望向天空,天空一片绚烂的幻彩,星河清晰。小黑也看着天空,看着那绮丽的光,有汇成一片,也有星星点点。
“你还记得,我当年和你看过的星空吗?二十多岁吧,我从商,你从军,那时我们已经很少欢聚了。”
“这你都还记得?”小黑略带惊奇道。
“你不也记得么?只是聚在一块儿,也很少会像小时候一样快活地玩…那次你我回来,天上的景色尤其好看。我们白天看云彩,晚上看星空,像小时候一样逃离了尘世逃离了自以为牢笼的家,自由自在地放眼,让视线在云与星空中游动。”
“我还记得那时的星空有多美。”小黑说,“只是躺在草地,便已经足够快乐。”
他们沉默一阵,似乎在星空中寻找当年的踪迹。小白忽然扭过头:“还记得我当年问你什么吗?”
小黑说:“我当时他娘还以为你要发情了呢。我记得,你问我‘为什么这星空像长在了我的心头?这般好看。’”
“是啊,”小白露出微笑,“为什么呢?我想,是因为宇宙的审美与人相近。所以,它的容貌在我们人看来,便好看。”
“同样的,我相信宇宙也应该有和人相近的道德。宇宙做事的准则,在我看来,不过是人心中的准绳、道德。人的礼义廉耻,跟造物主是相同的。”
小黑说:“可是,他们又说:上帝是罪恶的。他容忍罪恶,甚至是包庇罪恶。”
小白反问:“那他为什么又给了我们道德,给了我们评判罪恶的标准呢?”
小黑没了声音,小白继续说,语气洋溢光辉:“所以,我会相信,把灵魂打散并非为了分配,混匀并非为了消灭主体性,灵魂的回收也并非简单的废物利用。或许,只是输送的需要,又或者,是‘宇宙净化室’的要求。”
“人们的灵魂,会得到净化,之后完完整整地组合起来。哈,我还是我,而且比‘我’更‘我’!”
虽然,他的猜测没有实证,但小黑还是微笑起来:“嗯,我也信你说的!”…
“嗯,‘宇宙做事的准则不过是人心中的道德’…”
卦师正在通过遥视看他们,他听见了小白的话一笑,默念一遍。
“这话透彻,说的可真不错。”
他双目冥冥,打着坐,而神态看上去很是满意。他的手搓着一片叶子,他是把它当作了自己的老友。他的老友,毕竟可以是任何东西,他早早地猜想。
他所在的小屋是堡垒的外头,没点灯,没点火,只有零星几只萤火虫在闪烁,落在床头,落在书案,黄澄澄,亮晶晶,是从天上降临的辰星。几只萤火虫调皮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他一动不动,一时有些像静默的雕塑,萤火虫则是雕塑上的装点。月光把他身披的树叶之衣照得发白,一时又像落满了雪。
他在遥视。遥视就好像中国神话中的千里眼和顺风耳,又好像用一架高端的望远镜,不被发觉,却将一切尽收眼底。卦师此时正默看着黑白无常。
按理,他遥视时是看不见周围景象的。可这时,一个萤火虫飞了进来,忽明忽暗,而他自向它伸出了手。萤火虫飞到他的手上,很乖巧的样子。
“累了,就休息会儿吧。”
他脸上自然地浮现出一位老者的慈祥来。而后,修长的白眉轻轻皱起,长长的胡须似乎都变得凝重。
“原来,我仍会担忧么?…”
他自言自语。
“快来了…”
他全身的细胞都在为那一丝不安而激动地颤栗。他看上去是很佛系。他一直说要“低调”,却始终渴望展现自我;他一直说要“了无牵挂”,却常常心忧天下。他似乎只是会算卦,会安于天命,却做不到真正的放下。他对大事的向往也至今未变。
“怨灵来了,在地底…”这是他通过遥视所看见的。小舟下有条通道,泛着紫色、神秘的光。怨灵在此集结,抓挠着自己,挤挤挨挨,时而又烦躁地大打出手。他们仿佛是人类兽性的浓缩。
只是比起以前的怨灵,他们已经算是安分了。
“只是,为什么魂小子说感觉心灵不太像呢?而且,这么安分地藏在地下,还用船堵住出口…”
他的眉头越发皱起。这出奇的耐心与隐忍,让他感到,有比怨灵更高一个级别的存在。
通道越深,紫色越加浓。他在里面穿行,发现它通向了冥海。
冥海,还阳的必经之路…
堡垒内,杨晞房内的灯还亮着,因为他很恐惧。他的脑袋里还回荡着今天的话:
“我感受到好多心灵。”
“我感受到怨灵的贪婪、渴血、疯狂,却又感受到一种匹敌我们的理性。”
“这两股力量,好像在互相对抗…”
唯一让他略感安慰的是,他在这心灵中没有发现自己的痕迹。也就是,他没有被察觉…
夜深了,但阿努比斯厨房的灯依旧努力发着光。此时的他刚吃完饭,正忙活着阎王交代的任务。
他本可以白天做的,只不过沉迷于做饭,一时忘了。
“小平,黏魂草20.2克。”
“小平,油脂114.5克。”
“小平,‘慌乱’直接来库存一半!”
桌上有着精美镂刻的黄金天平,便是阿努比斯口中的小平,有着造物与传物的功能,并且可以精确调节物质的质量。天平来回摆动,托盘上变出的物件一个个被阿努比斯拿走,或丢入**机备用,或丢入大锅拿汤勺一阵翻搅,时而还开些药剂瓶。大火翻动着锅,烧出阵阵蒸汽,一晃阿努比斯已经汗水连连。
他把**机的材料全都倒入了大锅之中,一边道:“阎王老啦,竟然连大炮都不能操控了。之前唐代那次怨灵潮,炮火连天,我们基本上就是看戏的…”
天平边听,边把托盘摇摆着。阿努比斯把他捧到冰箱里:“你估摸着自己温度差不多了,就把猛火花传过来。”
天平跳一下,表示“懂”。死地并不是所有东西都能被创造出来,猛火花便是其中之一。它极易燃烧,只能生长在雪山上,及其稀有。一般都是靠天平的传输过来,这样最方便。
他把锅中的溶液倒入大盆,也放入冰箱里。等冷却下来,便是浸泡的操作。再开冰箱时,托盘上已经簇拥着20余朵妖艳的红,红得很是诡异,象征着某种禁忌。
浸泡时,那红在溶液里晕开,乍一看好像装了满盆的鲜血。照得他黄色的眼睛,都似乎变了颜色。
他把天平取出,关上了冰箱门。接下来,还得培育好运细菌。这就不是阎王的任务了,是卦师的请求。他插着腰:好运细菌!啧啧,卦师还真是独特呢。
好运细菌的培养很简单,找个铁钉烧一烧,剩下来的就是“好运细菌”,只不过需要无菌环境罢了。
他便又开始忙活…
长夜漫漫,消解着光。黄泉,光已半冷,而月亮适才躲过一片云。月光下,一个身影坐着,戴着一顶压低的毡帽,微低着头,背靠着树,双手抱胸。他背后背着把发亮的长刀,一根草叶则悠然叼在嘴上。
“哇,马面睡觉还是那么帅啊。”小白像个小迷弟一样感慨。
“嗯,是啊。指示记住了吗?”
“记住了。”
“好了,现在,我去找卦师,你去托梦。”
“Yes,sir!”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便分头行动。白无常进了一间方格状的小屋——几乎跟野外厕所一样笑,但里面的床很柔软。小白陷在床里,闭着眼,意识缓慢流入了阳间。他开始托梦,阳间的神仙会负责牵线。
有些慢呢,他想…
而在附近的黄泉,有东西正从水中钻出,拍成一列纵队,悄无声息,直向堡垒潜行而去。一队先行进入,继而放出讯号,整个队伍紧随其后。之后,他们徘徊在大厅,因为白门并不让他们使用。但他们有备用方案。人们逐个进入,他们也随之逐个消失。在某种未知的角度看,他们划过的轨道,是紫色。
只是,无知的他们并不知道,阎王已经醒来。一座山,在默默凝视着…
阳间,雨已停,外面的鲜光无所遮挡,齐刷刷透过帘子,钻进室内。天使迷迷糊糊醒了,揉揉眼睛。死神正抱着她,鼻息轻轻拂过她的面颊,很舒服。她习惯性地抬起手,放到他的额头上,还想着要不要把手放到他的心上,可治疗的光辉仅仅释放一瞬便停住——她突然惊觉——他已经回来了,为了她。
她愣了许久,心底涌出的不知是柔情,还是感动。可是又一瞬,她感觉有一只小虫在啃咬自己的心脏,咬得很深、很痛,以至于早早破了一个洞。每每冬天,有风吹过,飞进洞里,“嗡嗡”“嗡嗡”,心在呜咽,馨在抽泣。现在,洞口似乎还在“嗡嗡”。
她抱住他,一开始搂得很轻。到后面,是紧紧抱住…
我并没有被天使惊动,只是在走马灯结束后,会看到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