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末年,晚,残月如钩,夜鸟惶惶,一座大营。士兵们大多正熟睡着,帐外的篝火正动换身形。两位士兵穿过林立的军帐,手中的乐器敲击,梆声与锣声呼应,仿佛乡间的言谈碎语絮烦不止。他们的影子在篝火的照耀下,于帐上上演一场皮影戏,这个皮影戏便叫作“打更”。忽而乌云密布,响起惊雷,顷刻间大水苍苍,盖住了梆声与锣声,一下子灭掉了军营的火。黑暗,像是把整座军营吞噬。
刚好,雨下之前他便来到了中军大营。
帝辛坐在军帐内,雨声中,火光下。他把脸藏在阴影里。亮光变换,依稀照耀那并不年迈的面庞上,竟已有苍老的颓唐。
“消息你也知道了,吾必须立刻赶回去,去演一场戏。”帝辛一开口,那颓唐仿佛一扫而空。哪怕未着盔甲,语气中的威严,依然如磐石般无法撼动。
他的眼睛也亮着火,只是面容仍有疲态,军帐中,只有他俩。
“可是,大王,您只身前去.......”
“姬发,吾信得过!”帝辛重重地说道,言语中大有一番令他住口之意。
他仍谏道:“何不效仿从前?从东夷撤军,回身驰援京师......”
帝辛缓缓摇了摇头,表情在黑暗中似乎凝滞,而眼里的情绪写满了太多无奈与不甘。彼时的傅成,还不知道这不甘源于何处。
“吾大商,已经经历太多的战事了。十年之内,伐鬼方,伐鄂,征百越,战事之多,百姓如何安稳?”
“以至于这场对东夷的战争,一群在角落里潜伏的无耻之徒,乱国之种,可都翘首看着呢,可都幸灾乐祸呢!”
“我们,没有退路了。”
大风吹刮着雨,进入到营帐之内。
他深邃的目光投到军帐之外,似乎能如利剑一般穿透黑暗。将军傅成便也凝视着外头。大水已在地上浇灌起一层层的水雾,天公在泼水,世界在呼啸,风急雨浩,好像马上就能吹到军帐深处去,灭了唯一的火把,灭了那摇动不定的光。雨在夜中,是黑色,潜伏着,只有一小部分可见。他点了根火把,奋力扔往外头。火在大水中翻滚,顽强地亮了一路雨幕,很快便被熄灭,只剩下地上的一点火星子。雨夜重回黑暗,他们,偏偏就看了好久的雨。
他静候着商王的命令。他知道他在进行最后的思索…
“吾的事,汝不必挂怀!不论成与不成,吾都会让叔父箕子当国。这样,便能缓和大商的形势。”
“这些年,跟着我鞍前马后,你总有些收获了吧?”
“吾不在军中,汝便为主帅!军中事务,汝来做主!对东夷作战,无论利与不利,不可擅退!后方之事,不劳费心!东夷现虽势弱,仍有漫天箭雨,不可轻敌!亦不可轻己,犹豫不进,贻误军机!”
他的声音在帐内回荡着,傅成一开始还有迟疑,后来也被一种豪迈的信念所感染。两股坚定的目光交汇,满意与默契之中,似乎又见到了彼此相似的灵魂。
那灵魂,来自于他们共同的家国。
眼神,能传达很多东西。帝辛的眼神有力,却也有疲惫,却能驱散不安。多少回,他从他的身上找到了向前的勇气。而如今,这勇气要他自己去找寻了。
“保重。”君王道。
“保重。”将军道。
保重…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黑无常傅成伤感地说道。
甚至到了死地,他都不能再有自己的姓名,牛头马面也是,只不过保留了姓,但也被改得不像是姓。为什么呢?说是为了防止亡灵攀亲戚,导致死地管理做出些不明智的举动来。收魂者与普通人的关系,是很忌讳的。也因此,他也谈不了恋爱。
当然,杨晞可不忌讳这些,他的工作本来就包含与人拉近距离。只是,黑无常觉得改名不只是为了“忌讳”这个理由,而是对过去身份的剥夺。
但不管怎样,他绝对服从阎王的安排。阎王举手投足间稳重威严的气质,让他想到了他…
“后来呢?”
“后来啊…”
他发动了一场夜战。
天大的责任压在他的身上,让他犹豫良久,时间的流逝又在进一步腐蚀他的内心。是的,要独自决定一场战斗的打响,以及打法,这是他之前几乎没有过的。
他能做好吗?是不是,太冒进?
突然间他再次想到了那句话:
“…这世间不过是无数的概率,成与不成,永远只在做后知晓。既然如此,那便不要犹豫…”
“…你能改变的,永远比你想象中的多。你的能力也是…”
当众将赶到中军大帐之时,他们惊奇地发现,帅位之上,竟是一个年轻的面庞。
帝辛走了。这是他们得到的第一个消息。
发动夜袭。这是第二个。
将领依令,因为,计划可行。
旋即,半个东营的人都被调动,分三路而进。
“那时我强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但心里的不安只有我知晓。好像只有在脑袋一热,拍板的那会儿,我才是勇敢无畏的。那天大的责任慢慢压住我,但我最终只能无惧。”
“我想的是,快速解决东夷的战斗,即可驰援朝歌,避免大王不得不只身面对敌军的窘境。人为刀殂,我为鱼肉,我不想这样,更不愿意这样。”
“看着将军们都遵从命令,军队开始有条不紊地调动。我的心安定不少,”
“后来我想,大王之所以会让我统军,或许是早就料到了我会速战,便放手让我为大商创造奇迹!”
他看了卦师一眼,卦师轻轻点头…
雨落在盔甲上,溅起一层层水花。刮在脸上,几乎使人睁不开眼。
士兵们戴着斗笠,披紧甲胄。夜很黑,他们都跟紧前面的人,有的甚至抓着。道路上有些泥泞,但还不至于深一脚浅一脚。战马拉着兵车,在侧。
黑暗为他们提供隐蔽,而雨声为他们提供掩护。三路兵马,一路疾行。
小将其实在赌,赌那军营熄掉的篝火使得敌军的哨骑看不真切,赌那黑暗与雨声的隐蔽。
这点,他赌错了。
“但,我打仗又不是只靠赌!”
东夷的营地在一个小坡上,四面土墙,时而有人往外面外丢个火把。垣墙上,星星点点的火正在巡逻,不过多停在避雨处。
黑暗,让一切有形化为无形。雨声,让一切有声化为无声。
东北两路军先至,第一队人马几乎已经摸到了墙,却忽而瞧见了一排整装待命的凛冽寒光。弓弦骤起,在黑夜中宛若阴毒的蛇,不少商朝战士被箭矢射穿了脖子,霎时一阵惨叫。箭矢的发射声破空声、落地声与雨声、脚步声、喊杀声、惨叫声混杂在一起,宛若幽灵,无法分辨。城上的火把逐渐连成一片,刺破了苍茫的夜。第一波交手,他们吃了亏。
“敌人有准备。”两路军传来这样的情报。小将下令按计划强攻——当然他们也已经在这么做,而他自己则作为一只蛰伏的狼。身旁的一位老将不出声,只是静静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命令。他早已习惯于听令他人,依着指示做就行。
“将与帅之间,可有一道鸿沟。”他悄悄对小将说。小将只是自信地对他一笑,举手投足间竟有些许胜过他的老练。
于是,他看好他。
“子有何惧?我当在侧!为君分忧,为国除寇!死有何虑?敢赴河泽!无往不利,护我朝歌!”
雨夜中,商朝子弟发起了冲锋。他们有盾,有雨,有黑夜的遮护。王师散成了无数个小分队,在黑夜中奋勇前进。敌人几乎要等到他们近在咫尺才能看见他们,而火光有反而暴露了他们自己的位置。很快,第一辆兵车触到了土墙,一声吆喝,战士们蜂拥而上,以它为垫脚石在土墙上试图撕开一道缺口。弓箭在此处聚集,却难以破开盾牌的掩护。东夷的刀枪围拢上来,刀光剑影在土墙上闪烁,红色的血很快在大雨中消耗殆尽。他们呐喊,敌人也在呐喊。而别的兵车,也在悄悄向垣墙开赴。
“陷入鏖战!”
在西面,他已经能听见喊杀声。他敏锐地察觉,西墙上的火把少了。旋即,他下令进攻。兵士们推着兵车,整齐划一,而盾兵则挺在兵车上。弓弦声起,无济于事,兵车抵进,摧枯拉朽。营门大开,铁骑突入。他手持一柄大斧,直奔中军,一位老将军护在他的旁侧,却不敢靠太近。大帅是嘎嘎地往前冲,倒像一个普通的将军,手上的斧头大开大合,冒着鲜血,与白甲相映。后面步军跟进,喊杀震天。东夷兵无斗志,一溃千里。至此,大局已定。
“然后我很快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吖的地面太滑了!差点没把我干死!”
卦师大笑起来,笑得很开心。
“可惜我没在南面安排军队,走脱了好些人——他们的城在南。当时想的是如果打南,他们应该不会轻易从此调兵,毕竟那是退路。另一方面,我在西面攻打也方便撤退。”
“没事!走了些人,可以传播恐惧,说你们商朝人在黑夜里就像幽灵!”卦师兴奋地说,“不过你那兵车垫脚确乎出人意料。营帐甚至多数城池的外墙毕竟不高,只不过在影视剧里有所夸大。”
“诶等等,”黑无常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那逃兵中有我的内应!后面我再遣将士攻城,四面围住,很快营门大开,手到擒来。对了,其实严格来讲我还有一支军。”
“哦?还有一支?”卦师一副好奇的样子,就让黑无常很是受用。
“那是我在南面,他们城池那布置的疑兵。”
卦师拍手道:“那可就是近乎天衣无缝了!”
打完了这两场战斗,安排完具体事务,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赖天护佑,万事顺遂。
他完成了一场蜕变,一场由将到帅的蜕变,似乎很顺,但只有他知道数次拍板前的自己有多紧张,尘埃未定时自己又有多紧张。现在,只是领着一支亲卫回去歇息。睡眠不调症可只喜欢原先的窝。雨在此时是很可喜地小了,军医一边骑马一边给他观察伤口,回去就包扎。明天,还要搬营帐呢。
他睡不着,许多思绪。大半夜,还下着雨,军士会不会对他心生怨恨;也想着,毛头小子,激进指挥,一些将领是否会因为他的得胜心生不屑。
他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声音来源喊着:“老哥,我就知道你还睡这!”
他抬起头,老弟傅锐——本朝的巨商,也是对夷军火商——正走入帐内。
“上好的情报,拿钱来!”
现在只有老弟这个商朝的商队能出入东夷不受阻了,而且完全不受怀疑。哪个东夷人能想到,他们眼中发战争财的无良商人,生意竟是由国家元首暗中钦点的呢?
小将没想到帝辛竟会同意的,卖掉的这些武器,终究会砍向自己的同胞!但等他逐渐成长,目光也深远了。兴许情报比几把过时的武器更有价值,也更能避免无意义的伤亡。
老哥笑着说:“好,等发了俸禄就给!”他从席上下来,肩膀上还缠着绷带。
“老哥,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之前给你的药膏涂了吗?”
“嗯,涂了。”
“哈哈!听说你是马骑太快给摔了!”
“消息还真灵通啊你!”
“那是!不然能做商人吗?”老哥把一块布匹在桌上铺开,布匹上画着几根草草的线,几个草草的小人和甲骨文字标识。
“这是粗略的城防图,以及军队布置。”老弟的手指点啊点。
以往老哥都会吐槽一番弟弟的画技,但这次没有,只道:“好。”
这场战斗下来,他的心性似乎也成熟不少。
老弟撇过头,对他狡黠一笑道:“你可真是越来越有当将军的风范了!”
“是么?”“是啊,不说太多,给人一种大局在握的稳重感。”
老弟的手继续指指点点,就像千年后他们会变为文字为人指点。老哥的视线渐渐离了手指,而转向更为庞大的战局。可忽而那思绪凝缩,让他回味起方才的话语。他感到了一种逝去,就像是火炬化为烟尘的那种逝去。他似乎重生了,又似手死去了。真的,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他心中抽离,剩下奇怪的空虚。后来他才知,逝去的东西叫灵点,也就是以前的一小部分自己。
它,在离去。
“哥,话说你今儿打得仗是真棒,果敢、敢打!”老弟忽然岔开了话题,比划手势。
老哥看向他,总感觉他也变得远去起来。他于是道:“其实,是拜你所赐。”
“哦?”老弟脑袋靠上来,洗耳恭听的样子。
老哥噙着一抹微笑,感慨道:“确实多亏你。那一天,我们团聚。踏过儿时的麦浪,躺在草垛上。那时你已经混出了名堂,而我没有。
“我对你说,其实我越长大,越胆小。我自我怀疑,料想自己的武艺不够精进了。我内心焦灼,害怕自己达不到父母期待,也于苍生无益;我惧怕失败,害怕努力达不到我想要的高度。我便瞻前顾后,害怕前进。”
他们原本都是躺在草垛上的,放眼星空,星空便完美地填充了视线。恍惚间,自己仿佛就在星河间游弋。时间久了,似乎还能看见星辰的流动。
那时,老弟忽然坐起来,煞有介事道:“老哥,你认为世界是什么?”
这个,傅成还真没想过,转而用眼睛征询答案。老弟见他无语,道:
“依我看,这世间不过是无数的概率,成与不成,永远只在做后知晓。既然如此,那便不要犹豫,反正你永远都是有可能成功,有可能失败。我们要做的,是提高成功的概率。”
“我不懂。”傅成说,这一刻他似乎更像是一个弟弟。
“没关系,到用时想到就懂了。”
“尽管世界是场概率,我们永远也无法保证绝对的成功失败。但,也永远不要低估自己的力量。”他说,“现在,眯一眯眼。”
“这样?”老哥把眼眯成一线。
“对,再看星空!看见啥了?”
“那无数的光点,成为光带了。”
“你能改变的,永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多,你的能力也是。
“因为你的力量,整片星空都变亮了,不是吗?”
老弟看着老哥。是啊,星空变亮了…
“这你都还记得啊。”老弟笑道。
“这些话语毕竟对我影响很大。在我于决策上犹豫不决时,我想到了你的话。真的如你所说,到用到时就懂了。”老哥如是说。
他们互相看着彼此,一时又都有些肉麻。好像长大了都不善于表露自己的真情,又或许这就是兄弟。
老弟干笑一声:“哈,时间不早了。”
老哥说:“在这睡吧。”
“我才不跟你们这帮大老爷去睡呢。”
凭着多年的相处,老哥从这句话中听出了某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他略带惊讶地看向弟弟:“你…”
“我爱上了一位姑娘。”老弟合拢着两手,道。
老哥在这一刻又感受到了逝去,但他选择了笑:“哦?长得咋样啊老弟?”
“笑起来就像一朵盛开的雏菊,很阳光,很明媚。我每天都要路过她所在的地方,希冀着看见她…”
老哥的眉毛又在这时扬了起来,眼中的思绪仿佛是遇上了一个着手的难题。老弟低垂着头,眼里也流露出无限的焦灼与矛盾来。
“她在东夷?”
“是的,她在东夷。”
也就是,在敌国。
讲到这,黑无常沉默一息:“我不能理解他们到底是如何相爱的,明明身在敌国,祖国之间兵戎相见,该只有仇恨才是。可他们偏偏就成了婚,甚至还摆了一场很盛大的宴席。”
“你知道那场宴席怎么举办的吗?就是在我们刚攻下的城里举办,把东夷人和商朝人都聚集在一块,也不拘礼,热热闹闹地吃上了一场。他说,要什么化解矛盾,他和夫人就是表率。”
“似乎不错啊。”卦师说。
“甚至东夷王都悄悄入宴了,传得朴素,只带几个随从。为什么来那是另外一个故事。”
“你当时知道吗?”
“不知,所以,我在事后骂了他一顿。他很愤愤地离开了,说‘我压根不知道他内心有多纠结。’唉!”
这时,外面似乎传来了一声炮响,传得很远。
卦师看着窗外,眉宇间有很明显的凝重。
“提前啦…”他喃喃着。
“嗯?”
卦师站起身:“我们去看看。”
他不再嬉笑,仿佛变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