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晨曦微亮,先是在天边划过一条光线,而后慢慢扩展,直至覆盖了半个天空。车辆也逐渐多了起来,声音在钢筋水泥森林里盘旋而上,钻进窗缝,显得辽远,却又莫名安静。鬼屋里,安详的呼吸声仿佛是衣服里柔软的鹅绒,而一名为梦的织女将它美美地编织,护在周身,阻隔嚣尘。
一声鸣笛,死神醒了,感觉有什么东西压着他,温温的。一看,天使正趴在他的身上,而脑袋枕着他的胸口。一缕晨光汇入,如明镜般照耀她的面庞,像是绿叶衬托了红花,她美得不可方物。死神端详着她,此时的她少了些许灵动,却也多出十分可爱。她迷迷蒙蒙的,甜甜地笑,张开的小嘴留下几点口水,露出一颗虎牙。白皙的小手轻扯他的上衣,感觉柔柔的,软软的,好像柔和的潮汐伴着日落的辉光,轻轻拍打着他的胸口,一瞬间让他融化。她趴在他身上,那么小鸟依人。
笑就好。
被子微微隆起,死神的手搭住了天使的背。他看着熟睡的她,感到钻心的懊悔与歉疚。她遭受的伤痛,很大一部分都来源于他。
如果不是因为他,天使怎么至于伤害自己呢?
那天,他要出差的那天,也是他让她受伤的那天。风啸得紧,满天的云都被切得细碎,好似奶茶杯里飘散的芝士,散在天空,漫天的雪,盛大的橘红天空为这场雪打造幕景。雪,在暖色中消融、瓦解。幕景慢慢变黑,就是死地的日落。天黑了,仍有星辰。
他们坐在长椅上,依偎着彼此,耀眼的黄泉映照出彼此的脸庞。人间疼痛,她轻轻颤抖着。死神观察着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他看见,
她的脸灰灰的,
她看上去呆呆的,
她眼角有泪痕,
她看着河水对岸的黑,不知道在想甚。
她的笑,被埋在面庞之下。
她的眼睛闪烁一阵,忽然无神。
仿佛冷到骨髓,她浑身颤抖。
有一颗心,隐隐在疼。
他呼唤啊,
黄泉啊,如果可以,
请抚去少女的伤痕。
天地啊,如果可以,
请给她一个快乐的来生。
风啊,如果可以,
请擦干她的泪,
或将眼泪于空中挥洒,
化作星辰。
太阳啊,如果可以,
请照耀她的笑。
或将黑暗蒙以光明,
护她心神…
她想到了自己的未来,难受,却也一直难受地想下去…
一颗心产生裂痕时,总是悄悄的,偷偷的。它不需要一场大吵大闹,也不需要轰轰烈烈广而告之。它只需要一点怀疑,一点自卑,一次自我攻击,一个对以后的眺望,一个对现在的回视。裂痕产生得安静,静得可怕,就好像肉体的消亡,也是悄无声息,原来心死也一样。
他从她的呆望中,看见了迷茫,也看见了裂痕。心底的裂痕,再是隐蔽,只要用心,便能看见。
只是,他以为她的痛来自人间…
当时他失忆得猛烈…有些东西,前一秒就忘了。有些东西,一辈子还记得。而此刻,他决心成为天使永远的依靠。
他握紧了馨的手,握得很紧,定定地看向了她的眼睛。她受惊似的,暗沉的眸子一动,亮起来,仿佛忽然被点燃,喷薄以渴望与思意,懦弱与勇敢。她带水的眸子似乎马上要流下泪来,眨动着,泛起爱意与感动的波涛。
他看见了…
她想要听见的是:“馨,你受苦了…”
或者不切实际异想天开点:“天使,我想起来了…”
或者,哪怕,只是一个拥抱而已,无言也是治愈。
她如是期待着,可死神却向她单膝跪地。
“等我回来,我就要娶你。”
他怨恨自己总在这时候嘴笨,吐不出什么浪漫的话语。他低着头,内心被一股强有力的信念感充斥,澎湃,又忐忑,害怕拒绝。
他听见了她的抽泣声,眼泪落下,把一小块裙子打湿,像是一场洪水,也像是一场海啸。
“天使…”他偷偷抬眼。
她猛地扭头,甩开了他的手。
她一下子跑开。
转身的那一瞬,他瞥见了她眼中的——绝望。似乎是再多的坚强,比不上一次遗忘。
她一边大声哭着,一边拼命地跑,光环为她颤抖着,暗淡而又沮丧。风,好大啊,吹乱她的衣裳,吹散她的头发,继而钻入骨髓,很冷很冷。他站着,看着,一时心里似乎缺了一块。缺的那一块,不叫心,叫馨。她跑得那么快,却又显得那么无力。
她摔倒了,衣裙侵染了肮脏的泥。她似乎无力爬起,挣扎几下都没有成果。他飞过去,一阵大风刮过,眼前是一个比以往更冷酷的面具。
他被迫停下来。此时的天使已经被阎王的意识托起,紧缩着身体,一直在抽泣,仿佛那便是最后的力气。他想去查看,阎王大声说道:
“你该去工作了!”
面具因为发出这声音而扭曲变形。
可他想凑近看她,意图硬闯过去。他不懂为什么阎王要拦着他。河旁的树木被拉伸,阻塞道路,遮蔽视线。阎王如利剑般的目光刺向了他。这是警告。
镰刀一闪,杰弗里已经被叫醒,死神微拢身躯,随时准备动用自己的能力。
而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儿,天使轻喊:“凌…”
他终于得以凑近。天使看着他的时候,又像在笑,又像在哭。
“凌,我愿意。”
“我,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又忘掉什么了吗?”此时他更在意她的哭泣。那些泪痕,总是让他无法直视。
“我只是,喜极而泣。”她堆起笑,泪痕让她的笑更加生动。她躺在虚空的床上,似乎虚弱得无法坐起。
“我…”死神低着头。他说不出话。
“无论多少次求婚,我都会答应你…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你走!我等你…”她几乎是叫起来,然而…
她的声音终究敌不过哭声。
她白色的身形被阎王幻化出的黑暗遮盖、卷走。她的最后一眼,充满抱歉。那一眼停留脑海,一直到好一会儿,死神才反应过来。
“天使!”死神着急大喊道。
回应他的只有漫天的风。
风,并不送来哭声,也并不送来笑声。
而在河的另一边,满眼泪痕的天使正看着自己的爱人。爱人看不到她。明明那么近,却仿佛隔了很远。视觉也阻隔,声音也阻隔。
她看着他呆立了好久,戴上斗篷的帽子,镰刀隐入黑夜。黑夜的尽头,他又远远眺望。
“走吧。”面具说。他正操控着光,却也…
操控不了“光”!
她回到家,大哭一阵,悲痛,失望,绝望。她自我攻击着,心仿若被束缚,越收越紧。
她没有破坏家里的任何东西,她心太软…
她将发泄的目标指向了自己。鲜血流淌,但肉体的疼痛,似乎能够弥补心灵的伤口。这就是为何有些人会自残。
阎王当时不在场,只是比较近。他实在不想目睹女儿的眼泪…
但他也很快感受到了刺痛的波。
等他赶到,女儿已经倒在了地上,手上是一把带血的刀…
晚上,当杰弗里终于得知了情况后,他大发雷霆:“她原本就是你的老婆,你的老婆!”
死神眼睛悔恨地睁大,而后暗沉下去。白色眼眶下的棕色眼睛,有什么东西正在闪动着。
他迫切地想回去。
但不会有人支持一位失忆者回去伤害天使…
他的头埋在墨水般的黑暗中,不见了表情,好像他真的没有表情。
在镰刀骂人的间隙,他忽而道:
“也许我该喝汤。”
镰刀沉默半晌,无声随同那黑夜,似要吞人…
馨被救下了,在床上昏迷。阎王找到小黑,吩咐如此这般。
“嗯,我会尽力的。”
阎王要黑无常给天使安排一场梦。
他会创造出过去的死神,比现在更成熟,也比现在更稳重,当然,也更加地爱她。
“一定要让她…开心一些。”阎王叮嘱道。
黑无常点头:“嗯,我会的。”
他关紧了卧室门,一股迷人芬芳荡漾开来。是…眠定香。
他寻着神秘的指引,悄悄走入天使的梦境…梦里,有个完美的死神,他有着完整的记忆…
“她为什么会哭呢?”…
她是哭着醒来的。她主动撕破了梦境,哪怕贪恋着久违的拥抱。梦境的美好坍塌,转化为冰冷的现实。
她虚弱地张开了眼,周围的色调显得有些阴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照片。她的心又被刺痛,无助地流了许多泪。
死神不在身旁,她不需要抑制自己的哭泣。
“天使馨。”
她一转头,才看见盐箩正坐在床边。她第一时间偷眼看他,害怕看见他眼中的责怪与不满,也害怕这成为口实。只是,他的眼中并没有,一如既往地平静,还有很多馨看不懂的东西,并不冰冷,也很熟悉。那是长者的关怀吗?馨不晓得。她小心地摸一下自己腹部的伤,已经被包扎好了,还在隐隐地疼,也很痒,不过终究比不上心灵的创伤。伤口在快速恢复,可是心灵呢?
馨不知道。她只是庆幸,阎王应该不会怪罪她。只是,她依旧感到压力。
“馨…”
她低下头。她知道盐箩要说什么。
“让他喝记忆汤吧。”阎王话语简短,方案有效。
天使不说话,只是摇头,可连摇头她都仿佛有气无力的。断断续续的抽噎让她的身体一颤一颤。她的气色现在憔悴得可怕,仿佛刚刚大病一场。
“天使,可你看看…”
“不,这不怪他…我,我可以承受的,不要让他喝…好吗?”她忍着抽泣说。
阎王沉默了。一位父亲,而且是一位被遗忘的父亲,他或许不该过多干涉女儿的生活的。
但…他又不想让女儿那么难受。她是他曾经照顾的人,或许也是他唯一真正谈得上“用心照顾”过的人。
可她翘首以待的样子,逼得他重重点头…
他不想让他那么难受。
“阎王,你…”
“自己看。”
杨晞面对阎王更习惯说话。他览遍阎王脑中信息,还没开口,阎王又说:
“杨晞,死神还记得记忆汤吗?你这周检查过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杨晞现在已经对死神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了。但,毕竟不如对天使那样…他害怕天使。
“光环过滤了那么多世上的痛苦,你怕的应该是它。”
当时杨晞摇头:“不…我能感到还有着什么…好像很…邪恶。”
阎王思索了一会儿,道:“那大概是人间的邪恶。”
可,害怕死神又怎么解释呢?
他摇摇头,不知道…
对现在阎王的问题,他很快作出了回答:“他一直记得。记忆汤的信息一直为他所熟知,跟‘爱她’‘保护她’一样牢牢地固定在内心深处,一直到一周前都无异样。他现在肯定还记得…”
“你还记得这个?”镰刀诧异极了。他虽然能与自己死神心灵感应,却无法读取他的记忆,加上他一直喜睡,竟然对此没有丝毫了解。
在他对面,死神重重点头——他的头几乎是垂落下来。
“我一直记得。”他沉痛地回答道,“那是一把记忆的钥匙,也是保护她的良方。”
“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保护她比娶她更重要…”
他低着头,不知道在看哪里…
“这个月您已经问了两次了。”杨晞礼貌地提醒阎王。
“那是吾疏忽。他是以为吾反对他喝的吧?”
杨晞点点头…
“我好无用,保护不了她,竟是她最大的伤害…她哭时,我都会想着,如果我能喝汤,若果真我喝了汤…!我就变得可靠,她或许就…不会哭了…”
“杰弗里,她,变憔悴了吗?”
死神的语气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暗流涌动。而他,杰弗里,死神不知道的导师,既定的前辈,此刻也不知作何回答。
他只能如实道:“是。”
“我恨自己。”
死神脸上淡漠,说:“以前的我是什么样的啊?我看着那些个照片,试图从那里寻找到蛛丝马迹。我试着模仿我以前的样子,让她开心。”
“我温柔地抱着她,摸她的手,擦拭她的泪。她脸上一直存在的隐痛似乎缓解。原来,以前的我是温柔的。”
“她喜欢靠着我的肩膀,就着我身旁熟睡,好像这样恐惧与不安便都不再。原来,以前的我是可靠的。”
“她很喜欢问我问题,问我天上的星星,问它们的数量。问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今天是几月几号,什么日子。原来,以前的我是博学的。”
“他也是…长于记忆的…”
镰刀不说话,倾听着。没猜错的话,死神说的大概就是最近的事情。
“可是,以前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失去了记忆的我,还是我吗?”
镰刀头上的白光在飞速地闪烁着,好似人在飞快地眨着眼睛。周围,暗沉的灰色墙壁把光给吞没了,不只是白光,还有死神眼里暗棕的光。杰弗里很快明白,问题的提问者并不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话语止在嘴边,他最终选择沉默。而死神的话语,在黑夜中震耳欲聋。
凌的手指在不断抓挠着,他的话语带上一丝自嘲,又似添了无限的落寞:
“我想过啊,喝汤不就行了?可阎王肯定会阻止我,毕竟那是违禁的,而且天使也会阻止我。她说我这样,她会更难受的,因为我要背负那么久的记忆负荷…可她一直在被我所伤害,如果我喝了汤,便不会了。”
“我到底该听她的话,还是违背她的意愿?”
他的眼睛看向镰刀。镰刀推脱,再没了先前的锐利:
“我当年只是个酷吏,一辈子都没谈婚论嫁…我,不知道啊!”
“要不,这种问题去问孟婆,你的老乡,她是女性…”
然而,在死神的心里,还有一座名为阎王的大山横在眼前呢…
“果然这么想啊。但其实,我一直是中立。甚至现在,有些赞成了。”阎王道。
“自从他失忆以来,我从未在仓库设防。可以说,通向记忆的路一直敞开,只要他想…”
阎王想着女儿,暗暗决定,刺激死神一下。只不过选择权,还是交给他。
杨晞说:“他曾多次犹豫…”
他曾多次在白门内徘徊,而仓库离他那么近,近得只需要说一声“嘿,仓库”。可他的思维总是在此刻焦灼溃烂,指向一个吞噬意志的黑洞——无解,阎王会阻拦他。只要他想,他根本无法从光与空间的海市蜃楼中抽身逃离。第一次在此中犹豫时,还是刚得知自己的病情,他还记得阎王轻轻松松就打败了疯掉的原初死神——他最老的前辈了。后面只记得阎王很厉害,而且说一是一,不循私情。有时记忆乱的厉害,便只记得一个“否”的答案。
他茫茫然站在那儿,在白花花的光中,理想与现实之间有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好像小时候他和家人逃出大梁,回望身后。陆地上有一条扭曲、浑浊的大蛇,缠绕着大梁的残垣断壁,发出阵阵嘶吼。城墙倒塌,木断土离,残破的故土正悲戚地呼唤着。她知道她唤不回他们,于是飘扬的满天尘土便是她所能赠予的最后祝福。那条恶毒的蛇断绝归路,他们跑啊,奔啊,仓皇向南,故国在北…
阎王离开了,日理万机的他往往在天使面前不知言语。天使的泪水,尤其不想被他看见,因为她怕他以此为由,调用记忆汤。
一开始还不是这样的呢,她也会向他倾诉,后来才避着他。泪水不会避人耳目,显得十分要强。然而她的心,还是少女的心。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概是再提记忆汤的时候吧。阎王也说不清自己是否后悔。
有一次天使问他:“我是不是…很幼稚?”
这并不好说,不过他的回答,就明显幼稚啦。
他想着他当时的话:“吾不认为相信奇迹是场幼稚,仅因奇迹太过于美好;也不认为幼稚该受到鄙视,仅因它常在孩提…”
很幼稚吧?安慰别人,竟然是自顾自地讲大道理…
他走了,留下意识看守。
温馨的房间似乎更冷了。
她再不顾忌,不知捂着枕头哭了多久。虽然她知道,阎王的意识肯定还在。
“我好想你…”
可他却,渐行渐远,减了踪影。他忘了他们曾有过婚礼。
她的心支离破碎,化作万千滴眼泪,在枕头上留下一道道刺眼的痕迹。
她还记得他第一次把她抱起,第一次给她亲吻…
他记不得了。
她自以为自己的心已成铜墙铁壁,以为常态的失忆再不回击垮她。但她想错了。
她无助地哭泣。
他忘掉了…
受到的痛苦,好像也更重了。
但她还是会,守护他。
一开始,得知他开始失忆的噩耗,她真的好绝望。他的记忆开始腐烂、生锈,渐渐失去自我…
她等他,却等不到他。她不知道这等待到底有何意义。
直到,她从他身上,发现了最开始的他。
他变得开心起来了,看他的笑。
他变得幼稚起来了,整天逗她,给她讲笑话。
他,似乎不用再背负那么多了。他成了最开始的那个他。
真好,他不会过分地为她心疼了,而且他也还爱着她…
她于此,找到了意义,也找到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