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的音响不在了,便是寂夜。月光柔和,杂糅以黄泉的光,似乎也为寂静作出了贡献。
不惊扰任何人的,阎王的意识飞出了死地堡垒。他并不关注周围的景色,只是一个劲地朝目标地点去。
他来自的部族,叫作“炎”。
他诞生第二天早,部族的中心火炬燃起了大火。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仪式,说它小是因为只有父母和巫祝会参加,说它大是因为它毕竟象征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大概是三岁起,巫祝教他及一众孩童关注自然,学习自然,而戒止无意义的玩闹。他们有很轻的课业,诸如在族人领地周围寻找彩色的石子,果园里捡些果子——这是上一代人的——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捡树枝。到了该回去的时候(大多数是饿了),便向巫祝描述今日的发现。巫祝总是点点头的,给上一句鼓励,有时奖一个果子,继而生了火,念念有词,把得来的树枝丢进火里。树枝噼里啪啦。她教他们敬仰火神、感恩火神、崇拜火神。他们今天的一切成就都来源于火神的鞭策于是其整个部族中,只有这群半点大的小孩真正的谦恭。
他是最优秀的,因为他耐得住饿,回来得最晚,也就学习得更多。这对三岁小孩是难得的。他喜欢的是,看每天最后一抹阳光消逝。他坐在大石头上,看着,看着黑暗降临,原本在白天熟悉的一切都变了样,房屋,田野,树木,笼盖上一层黑,有时又有月亮的一层白。他喜欢这阵新奇,外头也没有火的监视。太阳是个大火球,如今也偃旗息鼓了。
“火是火神的眼睛,在火面前我们必须得格外恭敬!须知,火神是慈爱的,却也是易怒的!那一天,火神发怒,大地吐焰,天色骤变!”
“宛若魔鬼般的乌云笼罩天空,黑压压一片。火神的惩罚化为杀人的火雨,将一切活物化为飞灰!”巫祝哑着嗓子,作出发狠的动作。小孩们面有惧色,于是也恭敬地听。
而他似乎有点讨厌火,讨厌火神。之前他出于好奇,把手指伸向了燃烧着的火。“啊!”他惊叫道,手上被烫出一个红色的包。
巫祝凝视着他,几分冷酷,又几分语重心长道:“这就是火神。”
这就是火神。
他不明此中意。这句话的内涵一直到7岁才得以揭晓,而7岁也是个重要的成长时期。
他会明白。
有时,一位特殊的客人——盐箩回来到这。孩子们向他投以敬仰的目光,并不呼喊其名或称谓——在炎部落,喊人这一行为只出现在需要对方的时候。
盐箩,大概30多岁,不年轻了,硬起一张脸,几乎没见他缓过。他是整个不足思虑最多的人,负责战略的制定、人员的调度、正误的判断。他的眼神中总是暗沉的,又藏在几绺头发,下面显出思索的慎重。他很操劳,皱纹如漩涡般汇流于额,微突的脸骨缺少肉,再加上夹杂着一些白色的鬓发以及那黑得发亮的眼,构成一张板正而又睿智的脸。他的衣服是稳重的深色,火烫后微焦的兽皮。
如果把这群小孩学习的地方比作学校的话,他来就好比校长查验功课。
他在前问:“如何过好自己的一生?”
孩子们齐声道:“为炎部族作出贡献!”
“那又该如何作出贡献呢?”
孩子们齐声道:“在选定自己的位置前,时时思考,处处留心!在选定自己的位置后,持之以恒,孜孜不倦!”
他还会单独问人问题。他问的最多的是他。比如“人应该休息吗?”他答得不好,也没关系,毕竟,他才几岁?
这是杨晞刚给他打开的记忆——一部分。如今,他早已不会去关注自然。在他的观念中,那已经是闲人干的事了。
他可不是闲人。
他很忙。
准备就绪的猛火花在冰箱中躺着,把兵器都染成红。
届时那些堕落的怨灵都会化为灵魂的灰烬,对他们,这是一场浩劫——就好像曾经的那个传说——火神发怒…
他不是火神。
他是神。
化为灰烬跟打成碎片没什么区别的,他想。他的念头并不是在说服自己,因为他早已做好决定。
须臾,他来到了目的地,要降一场大火。他管控的分意识也已陆续到位。卦师通过遥视,探查到了六个点位。其中一个点位,自是在沉舟之下。
六,可真不是个吉数呢。
同一时间他掀开了怨灵各大藏身点的顶部,里面的怨灵宛若蜂群团簇。
怨灵们正诧异,猛火花洒落,大片猩红,像是血雨。
而在顷刻之间,猛火花带上了火焰,伴随着密密麻麻鞭炮般的响声,化为一束又一束散乱而繁杂的红色光针,弓箭般向下冲去!黑暗的地穴一瞬间就被照亮了,怨灵先是疑惑,而后惊恐——是“恐惧”的焦味在发散!猛火花洒落的灵魂之火触之即燃,无法挣脱!隐身的、不隐身的,高等的低等的,此刻都狂叫起来,纵使侥幸躲过轰击也被同伴延及自身。他们的脸扭曲,恐惧的侵蚀使得他们丧失了最后一点理智。胡乱的抓挠使那有粘性的火焰蔓延全身,失了智的冲撞使得那混乱愈演愈烈!冷酷的光针不断自爆分裂,穿透魂灵,天降火雨,在洞穴深处造就一片更大的混乱!
他们在泥土和岩石上打滚,无济于事。
他们抓狂的向上飞去,等待着是无情的玻璃罩。玻璃罩内火光闪耀,遍布哀嚎,成了一座地狱。
比人间更地狱的地狱。
“呕!”卦师伤口吐了出来。
他看见地表玻璃罩内的景象了,他感到恶心。挣扎的怨灵徒劳而绝望地拍打的玻璃罩壁,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尖啸。黑色的腐化脏器从他们的残缺中漏出,冲击他的视线。而有那些尖叫冲击他的耳膜!
“卦老,您没事吧?”黑无常问道,忙去扶他。
“有事,有事,我能有什么事!”卦师几乎是吼的,打掉他的手。
面具从黑暗中钻出来:“师父,您不该来的……”
“你看看你在干什么勾当呢!”卦师骂道。因为愤怒,他的眼睛瞪得出奇大,像是一头藏在草丛里的狮子。
阎王冷冷说:“保护灵魂,必要的牺牲。”
卦师更怒了,指着面具的鼻子:“你个丧尽天良的刽子手!大炮、火药,还有你那势不可挡的意识!你本可以让他们痛快地死去!而你……而你!”
面具不语,任由他骂。他知道黑无常目光也有异样了,只是后者终究没有发话。这种时候,沉默本身也是一种表态。
他本该作出正确的解释的,却也只是轻叹一声:“我老了。”随后,消失在黑暗里。
黄泉上,火光残忍地明朗,已接近尾声。
那个硕大的玻璃罩,只有数十只怨灵在扑腾了。突然,哗啦一声,玻璃罩出现了裂缝。
“嗯?”黑无常警觉起来。尽管,他并不相信它会破碎。
除非…阎王又开始闹头痛了!
怨灵们不要命地捶打着。那裂缝逐渐蔓延,越来越长,越来越深,发出稀里哗啦的惨叫。他们要出去!他们要出去!他们要逃离这个牢笼与地狱!
玻璃罩被冲破了。披着火的影子齐齐飞向空中,成为六道火柱,尖锐的嚎叫声冲破苍穹。披着火的怨灵,带着复仇的意志飞向黄泉上游。卦师在此刻一眼看穿了阎王的目的,大骂:“独夫!”
“遭了!”眼见怨灵得脱,黑无常撕下一角旗帜。旗帜在它手中烧尽——这代表了“急报”。他担心黄泉上正漂泊的灵魂。
还没等他有多少思量,数百只冒火的怨灵便向他们冲来。
因为卦师骂人声音很响亮,太显耳了。多少岁的老头了,骂起人来真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也好,帮他把附近的敌人都吸引过来了。
“胜战!起来了!”黑无常大喊道。
话音刚落,哭丧棒旗帜上突然跳出一张绿色的大脸。大脸的眼睛下弯,嘴角勾起邪魅的弧度,口里扯着粗犷的嗓门:
“哈哈!老弟,好久没跟你并肩作战!”
他的声音便宛若一头巨兽,粗犷而有力。
黑无常将哭丧棒重重地锤向地面。他在心中默念道:“杀”。
“明白!”
旋即,那张绿色的大脸淡去,哭丧棒的旗帜上飘扬起阵阵金光,跳动起古老的金色字符。这字符由“戈”与“殳”组成,乃是来自商朝的甲骨文,是“杀”之意。它们不断闪烁,一个个战意充沛,能量十足!
一挥手,金色的字符跳脱而出,子弹一般,飞向敌人继而炸开血花。怨灵们血肉模糊,字符炸开了皮肉。怨灵们纷纷哀叫着倒下,剩者依旧悍不畏死地往前冲,宛若丧尸狂潮,狼奔豕突。被火灼烧的它们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复仇!复仇!复仇!
“快躲进来!”眼见怨灵来势汹汹,黑无常傅成忽然向后把旗帜一张。金色消失,黑色出现,顺溜地从旗帜中心甩出一条绿色的舌头,只是一瞬,长舌便卷走了卦师,拖进了旗帜里。他的脸出现在旗帜的右下角,满脸无奈的样子,此刻已经不出声了。
在那里,他会得到绝对的安全。
“被包围了。”胜战简短总结。
黑无常的动作很快,但怨灵们的动作也很迅速。它们已经形成合围之势,呼啸着向他冲来!而且因为他的一刻停息,已经更加接近!
他感到背后的温度,本准备扭头应对。这时,他瞥见了一个棕色的身影。一阵风刮过,把那灼热全都扫尽了。
“哈哈!马面!”他知道是谁。除了死神,只有马面的速度能这么快!
马面握着带血的长刀:“帮你挡一阵!”
他高高窜起,突入敌阵,却也很快向上游跑去了。
他要去救人。
又只剩下黑无常,他闪转腾挪,兼飞带跑,用手里的哭丧棒不断发射“子弹”。他飞一阵,引得那一众怨灵来追。他默念“手”,忽而转身从旗帜里甩出一双黑绿的大手,径直砸向了成群的怨灵。
“帅!”卦师大叫。
“他娘的烫啊!”胜战惨叫道,旗帜上一时现出它抓狂的脸。
“前头!”哭丧棒又提醒道。
于是黑无常立刻收回大手,再抬手放出!
“你他n的!还来!”
然而战斗依然艰难。
他于怨灵,好像是雄狮与群狼。群狼环伺,雄狮也难以占得便宜。还好他的衣服是防灵魂之火的,只要提防裸露的部位。左手燃上火了,哭丧棒的手应该也点着了,但无关紧要,它们已经没了蔓延的气势,拯救灵魂才是要紧。他并不知道阎王的头疼会持续多久,只好拼尽全力。
“杀…”黑无常低吟。
“杀!”字符跳动!
就在腹背受敌之际,一个土立方从半空中抛落下来,砸到了大批怨灵。土坷垃的后面是半截钢叉。
黑无常松了口气。牛头,来支援了。
天空中飞来一个大汉。他像一个超级英雄似的,稳稳地落在地上,溅起一圈土坷垃。他握紧钢叉的半截柄,硬生生把它连土立方一起扛起来。
“小黑咂!小白先把我给丢过来了!他马上来!”
“把这交给我们吧!”
他不会飞,便把武器挥舞如飞。在小黑眼里,他有着恶来的风采。
而且,也跟之一样憨厚。
黑无常信任恶来。他赶紧再伸出一只大手,再配合爆炸字符突围出去。
“快!…”
远处,乘船的人们也见到了那冲天的火光。
“那是!…”
“那是什么啊?”
众人不安地揣测着,而一位当代徐霞客则快乐地拿起相机:
“啧啧!美景啊!”
一人手搭凉棚,大叫起来:“诶!火光在靠近我们!”
“什么!”
“那是…那是!”
一息之间,亮光已至面前。众人大恐:
“鬼…鬼啊!”
怨灵们看见魂灵,扑咬上去。人们毫无抵抗之力…
一场屠杀,而阎王冷眼瞅着。等到马面赶来,他才出手摆平——挥手的事,五百四十六只怨灵,顷刻间便被撕成了碎片…
就是没见着那隐身的怨灵来发动攻击,估计不耐烧吧。
在另一边,它的意识已是已经深入地下。他的意识依托灵魂存在却并不携带。便不怕什么猛火花。猛火花一直烧到了地下,于是地穴内便充斥着红与紫的混色。
他继续深入,过了卦师所能看见的极限。
纵使感觉迟钝,他也感受到了——是恶,执念,邪祟!
“妈妈的!”卦师到家还在骂着,又诅咒般低语着,“就好比那个大禹…”
战斗已经结束了,黑无常庆幸没被点着——那样会很痛。
他劝导道:“卦老,战争本就是残酷的…而且我欺负怨灵时,你还夸我帅来着…”
卦师双手抱胸,愤愤地躺在床上。小黑继续说:“我想阎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目的。”
不过他的劝说似乎并没有起效。
卦师已经合上双眼,通过睡眠来屏蔽杂音了!
他还说着梦话:“独夫,吃我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