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还要从很久很久前讲起——卦师如是对说书人戈牛道。
这个故事,他一般不对人讲。戈牛懂了,保证不会泄露。卦师叹口气:“你也不会说的,因为他少儿不宜。”
“治水英雄大禹在传说之中永远得保持自身纯洁性。”
“一点点瑕疵,便能让小孩所厌恶;一点点对过去自我的背叛,便会让小孩失望。瑕疵是成人的必然,但他们并非成人。”
卦师沉吟一会儿,道:“我也不是。”语气不知是在怅惘,还是自嘲。
他在云梦泽出生,因生时恰起晨光,晓色映天,便唤作“晓”。父母并不怎么管他,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常常告诫:“晓啊,无论怎样,可都不要做违心的事!要坚守本心!”他并不懂父母的煞有介事,但把它们铭记在心。二十岁后,那熟悉的一声声唠叨便去了地下。
他从小在自然中长大。他在花草中嬉戏,与鸟兽对话。他吃的是尚未完全驯化的稻,喝的是大湖甘甜的水。他闲闲散散,饿了采野果,无聊了找彩石,冷了编衣服,臭了便跳到湖里洗澡。再与鸟儿唠会儿家常,跟借道的狐狸问好。自然是他的老师,也是他朝夕相处的玩伴。但他心中,有另一位玩伴。
那位玩伴无处不在,藏在草中、树中、风中、自然中,而他竟天生能懂得它的语言。他们之间有一套特殊的语言系统,无法用言语概括,只是意会。这套语言的习成他自己都感到怪异,小时候的他固然天天跟那位朋友讲话,但又是如何知晓它的回应?
它似乎很喜欢他。它又似乎很孤独。常常都是它主动来找它,不需要掀起一阵风声,也不需要送来一片落叶,他就能知道——它来了。
岁月如梭,他长大了,青年时的他渐渐明白了它的不同寻常。
它不是寻常的动物。
而且,它还会预知未来。它曾经说过,自己会被一个贵人任用,拯救世界。
“你到底是谁啊?”青年时期的他问道。
周围的一切开始躁动。大风起处,树叶狂舞,纷纷沓沓围绕着他向上飞去。他的脑中也渐渐有了答案:
“天。”
而他,是一位知天之人。
“我那时想,我一定有我背负的使命。我联想到它之前给我的预言,便等待着那位贵人的到来。”
公元前2281年,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地轴偏转,带来的大水淹没了一整片东南平原。云梦泽也发了水,但凭借着未卜先知的能力,以及颠覆鲧的治水模式,晓带领众人扼制住了此次水患。不过晓知道,这只能解一时之急。要实现更宏伟的目标,云梦泽的这点人力是远远不够的。
他在等一个人。
那个人,叫禹。
他是天下人的典范。
洪水爆发约两月后,他等到了禹。禹听说了他未卜先知的能力以及扼制水患的功绩,几乎给了一切他能给的诚意——礼物丰沛,手下到齐。他与他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他请他出山,言语近乎恳求。而他呢,则在跟老友“说悄悄话”。
“怎办?”
老友回答很干脆:“晾他!”
晓便推脱再三,后面直接把禹关在了门外。他想:在圣人面前摆架子,爽啊!
太开心了!禹是谁?鲧的儿子,舜的心腹,天下的道德准绳。他把这大人物晾在一旁,别提多爽了!
但后面他还是主动走到了禹的包围圈中。禹带领部下一同跳出,跪在晓面前。他便深受感动,怀揣着拯救苍生的信仰,跟从了禹。彼时,他已是42岁高龄,却仍就是精力充沛,神采奕奕。他功勋赫赫,足以与农神后稷、狱神皋陶、商祖子契以及山海经作者伯益并肩。他刚加入禹一个月,便预测多地水患,更何况之后的十多年治水生涯?有一次大汶口爆发了大洪水,多亏了他的预测才让人们提前撤离。
只不过,他要求自己“不显于人”——这是天的建议。
“其实第一次见大禹,我可能便看出了什么,可我又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那令我恶心。我忽略了。”
“我们志同道合,推心置腹。那是我人生中极快乐的时光。甚至到现在,我都有些思念。”
“那时的他,很真诚。”
“可后来,他似乎变了。又也许他本来就是这样,只是一开始,我选择信任他,而非信任我…”
“我的第一念,又正确了…”
能够拯救苍生,谁不兴奋?能跟随有德之人,谁不振奋?他成了管祭祀的小官,但大多数时间还是跟随禹鞍前马后。禹对他很是信重,他也变成了他口中的“卦师”。
这叫法不严谨,但他就需要这样。
一天,禹问于卦师:“卦师,我做了一个梦,能说说是什么预兆吗?”
卦师放下手中吃食:“请讲。”
禹说:“我梦见有一女神从天上降下,山林苍翠。她以手指点我鼻尖,笑说:‘你的姻缘,在涂山。’”
卦师听着听着,满脸笑容了,越来越觉得禹是在炫耀。禹说:“怎么样?是吉是凶?”
卦师问:“此女貌何如?”
禹答:“面如透玉,不可方物。”
卦师问:“衣如何?”
禹一笑:“长袖翩翩,相映蓝白。”
看着卦师一脸假装若有所思的样子,禹倒是看穿一般道:“哈哈,问这些干嘛?”
“好奇嘛。”卦师也很坦率。
二人笑。禹笑的同时也在耐心等待卦师的回答。他熟知卦师的脾气,先打浑,再认真。卦师果然道:“七日之后,自见分晓。”
果真如卦师所料,仅仅7天,他们便见到了来自涂山的带路使者。他们刚到涂山,便得到了涂山狐族的热情接待。涂山女王置下一个盛大的宴席,山珍野味摆了一碗又一碗。涂山王在宴席上表达了对大禹的敬佩,并愿意举族之力相助。
热闹之中卦师抿蜜水一口,看着众人,笑容微不可察。伯益正在喂自家的老鹰,后稷在传授农耕知识,子契在与人抬头看星星,皋陶难得赴宴却已经吃坏肚子跑了。而大禹和涂山王的聊天陷入短暂的冷场,后者的狐狸尾巴不安地乱动。
他知道涂山氏要说什么。果然她提出要将女儿嫁给禹。一番客套,禹自是答应下来的,问卦师以吉日。他被叫来后立刻相答:“明日大吉。”
“这是…”涂山王问。
“哦,这是晓,主管祭祀。”
名晓天意的他其实是这群人中最不在乎良辰吉日的。他认为,圣人得上天眷顾,因此哪天结婚都是吉日。之所以说明天是因为他很好奇婚礼的样子,即吃食。
禹便成家了。离家时,妻子已有身孕。
“我没有想到,这场婚姻会为我对他的厌恶埋下伏笔。”
十个月后,云梦泽发水。禹等人忙去救灾,道经涂山。时妻正分娩,禹过家门,竟不入内,反而顿了顿,开始跑了。部下慌忙阻拦:“夫人生了,快去看一下啊!”
禹泣涕曰:“虽欲看之,以尽夫职。然水情紧急,安能怠慢!”
众皆感动,尤其卦师,毕竟云梦泽是他的老家。他在心中赞道:“禹真乃大公无私的圣人啊!”
然而到了晚上,歇息时,卦师又感到一阵恶寒:女人生孩子是一件何其痛苦的事情,而身为一个男人,竟不去看。这还是人吗?…他很快打消了他的念头。他为大禹辩护:圣人,当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先大家,而后小家。禹之所行,正合此道。
而且他为什么要跑走?不就是心中愧疚嘛。
是吧,老友?卦师问道。
老友笑而不语。
“这是一过家门。”
第二次,又是一地突发洪涝。禹及其部下风风火火,路经涂山。他的邻居听闻,也风风火火跑过来,张口便是:“不好了大人,夫人病了!”
“何时病的?!”
“一个月前便病的。”
“一个月前…”禹皱着眉嘀咕一句,又焦急道:“为何不早说?!”
“夫人不让。她说,有邻居照顾足已。”
禹在那一刻闭紧了眼,握紧了拳头。卦师知道,他的内心充满了自责与纠结。所以无论他作出什么决策,他都不怪他。他同情他。虽然这次,他并没有哭。
他在心里问老友夫人是否会有大碍,却得到这样的回答:
“真是越来越纯熟了。”
“纯熟?什么纯熟?”
老友没有回答。
“这是二过家门。”
第三次,他们出差去防风氏那进行些简单的外交事务。防风氏是巨人族,牛高马大的,为治水出了不少力。卦师很喜欢防风氏,每次看到那高大的身躯,都会感到一阵安心与喜欢。他与防风氏首领私交甚厚。他喜欢他的高大与憨厚,他也喜欢他的率性与智谋。
“你长那么高,看到的的风景肯定很不一样吧?”有一天早,卦师如是说道。
“怎样,想看吗?”首领问。
“当然。”
须臾,他便被防风氏举起,驮在肩上。防风氏很高,高过了树。于是他的视野变得广阔。晨光覆盖了一整片摇曳的树林,山在远处,淡妆浓抹…
道经涂山。禹已经七岁的孩子拉着他,要他回家里看妈妈。小孩很可爱,圆圆的脸,卦师都想捏一捏。卦师劝道:“这你总得回去了吧。这次公务并不紧急,沟渠建设也由博弈等坐镇。你真该回去看一眼了。”
众人亦如是云云。禹却道:“治水未成,我心不宁,安忍赴小家而舍苍生哉?或有紧急,而身处他所,如之奈何?”
他流着泪水,打湿了衣襟。众皆拜服,晓却侧目。这次,他眼中没有敬意,没有怜悯,只有惊讶。
何谓“赴小家而舍苍生”?不过逗留一会儿,怎致如此?
又何谓“或有紧急”?我不是说了伯益在家里看着吗?
前两次都是急事,他都能理解…但这次…
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眼神忽地溜走,又忽地回来:“晓,你帮我把儿子牵回家吧…”
卦师应声。
小孩牵着他的手,不哭不闹,很懂事。那一刻卦师感觉自己是个罪人。他害怕自己在孩子眼中也成了罪人。
“你看出来了吗?”周遭景象传出这样的问题。
“看出什么?”卦师问。小孩疑惑地看他。
“你看得懂我,却看不懂人啊。”它轻叹,“他说的话,越来越华丽了。”
卦师一惊。
一个念头钻入他的大脑:是“作秀”。
“是啊,确实越来越娴熟了!”卦师有些嘲弄地对戈牛道,“一过家门的哭泣是真情流露,是愧疚。二过不哭是对愧疚的习惯与作秀的适应!三过而哭,更多的就是因为虚伪与刻意了!”
“这就是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
他似乎终于觉察大禹变了——不再真诚,而变得虚伪。他离他远了,却还跟着他。他想:
我常听人说,人总是越活越妥协,越活越虚伪,仿佛一个果子,总要被虫蚀。小孩学会了撒谎,青年学会了假笑,人们说,这才是长大。
我或许没有长大,但我应该体谅长大。
他宽容了他,容忍着他的行为。可他已心存芥蒂,恐怕这辈子都拔不掉了吧!小时候,父母教导他成为什么人呢?他怎么成为了一个“妥协的人”呢?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生长:他要逃离。
他询问苍天。天并不告诉他这是否正确。
“直到——涂山之会…”
那时,天下的水患已基本治理完成,禹在涂山举行大规模会盟,确立夏朝统治秩序。
卦师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会盟前一天,涂山的东方,有一棵巨木倒下了。它高大而粗壮,憨厚而可靠。人们将它斩作几段,收为己用,忙忙碌碌,却是乱中有序,公平冷静地取走它的价值。卦师看着看着,眼含热泪,一个魁梧、望而生畏的形象在眼前浮现,憨厚地对他笑,把他背在肩。他又想起大禹来请他,彼此是那么志同道合,后者却慢慢丢掉了自我。他终于明白,他从他身上看到什么了。他知道,他该离去了。
巨木倒下的第二天,诸侯相会。“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防风氏路遇洪水拯救灾民而迟到,竟被杀害!
卦师扑在好友那巨人的身躯上,哭了。那一瞬间的失望压倒了多年的信任。禹面色不善,他并不管。他在哭的间隙看禹的脸,十几年前从他身上看到的东西,此刻显明起来:“利用”。
他利用所有人,以造福所有人。在一次又一次越界中,他的原貌已经千疮百孔。
他想起父母教诲的话语,也终于明白为何教诲如此。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高喊,他要逃离!
“如果长大意味着抛弃曾经的正义,那我宁愿永远当个孩子!”
“如果成熟意味着死去,那我便化为仓颉笔下稚嫩的文字!”
“如果生的旅途注定有所舍弃,我岂会丢掉自己的本意?!”
“哪怕生的旅途注定通向死亡,我也绝不会放任自己的热血日渐流逝!”
“这个世界,凭什么让我违心?”
“我偏要偏执追寻自己的初心!”
那时的他在心里大喊着:
“我绝不死!我要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