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他在外头守候了一夜。月亮半明,树林阴森,鹧鸪凄惨地叫,很是渗人。
防风氏,死了。
因为处理水患迟到而被大禹处死,哼哼,何其讽刺。
他点亮一根火把,照亮寒夜,希望能为魂灵照亮去路。那火把的光辉在黑暗中冷漠地消逝,周围依旧很黑。
他并不害怕,因为,老友在。
“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他并没有得到回应。他又说:
“如果可以,我希望,那是一个快乐的地方。”
“人们不需要寻求转变,不需要追求着长大与成熟。”
“没有虚伪,没有利益纠葛,没有生存的重压。”
“人们只要做自己就好。”
“人们的灵魂固然需要变得强韧,但也并非扭曲。”
他回忆着往事种种,想着,为何大禹便改变了呢?
他想起来治水过程中,大禹身先士卒救上来一位女士,那时他感觉大禹简直帅呆了,不像自己救人差点给淹死。
大禹把她安排到安全的位置了。而在那天下午,女人亲自找到了他。卦师以为她来表达感谢,女人却只是哭着责问:
“你为何不救我的儿子…?”
去找东莱洽谈治水事宜,禹好说歹说,东莱王却永远无法信任他。
“你是想要将祸水引到我东莱之地吧!”
“不,并非如此。堵不如疏,这是引流治水,而非决水…”
但最后得到的答案还是:“阁下还是请回吧…”
捧着一颗心的人往往受伤也多。
卦师理解他,却无法原谅他…
他正想着,树林传来乎乎的风声。叶子互相拍打,鸟儿在叽叽喳喳地乱叫。月亮隐去,天色一暗。
树林里,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影子。
“巍?是你吗?”他问道。
影子从林子里钻出。是他。
相见的那一刻,他们眼含热泪。晓带着哭腔说道:“巍,你在那边还好吗?”
巍靠近了,似乎很虚弱,原本粗犷的声音也这样。他颓丧地摇头:“那儿啊,我还不知道,没去。你在这儿干嘛呢?不怕危险,不怕冷吗?”
晓摇头:“我不在乎。”
“你是在帮我照亮前路吧。”巍说。
“没错,因为怕你迷路。”晓说。
巍很诚恳地说:“谢谢你,我一定会记住你的!对了,这是我给你的,希望你喜欢!”
他掏出一块红色的宝石。“听说你喜欢发光的东西,我便买来了!本想在大会时给你的,结果我先死了。”
“嗯,我也会永远记住你的!”晓也很是诚恳地说。他接过宝石,看样子爱不释手。
“我带你回去吧。”巍说,“今晚的夜色很好。我马上就走了,背着你看看吧。”
巍把晓举起来,像举着火炬。黑暗里,树影婆娑,像一片黑暗的海,在微风中轻轻涌动…
讲到这里,卦师抹了一把泪。
“后面,我便要逃离。”
他请归,禹不准。禹在他身旁走来走去,拍着他的肩膀:“晓啊,你莫非忘了我们多年的交情了吗?”
卦师感觉,他就像一条缠绕的蛇。他并不说话。在他杀了防风氏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与之恩断义绝。从前的交情也好,经历也好,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并不属于现在的已经改变了的大禹。
禹并不打算放他。那时,他已不再跟随着大禹鞍前马后。他留意到,身边的人多了起来。
“哼,不放我。”卦师低语着。
“确实啊。你未卜先知,要是被贼子利用该当如何?谁敢放你?你跑掉了,他也会追你回来的。”老友道。
“然而只有故事才需要逻辑。”卦师说,“他似乎不想放我,但若是我走了,谁知道他会不会来找我呢。”
“他会来杀你。”老友笃定道。
“那我更要跑走,我不愿意跟这样一个刽子手待在一起。他凭什么以为他能留住我?!”
是日晚,他离开了阳城,回到了云梦泽隐居。鸟儿们扑到他身边,向他问好。虽然,已经只有零星几只。
“只剩下这点鸟啦。”他用鸟语道。
“好好好…让我给你们讲我的故事!”
他在后世是一位名不见经传者,在现在也是一个小人物。但那一天,他的故事,传唱一整片森林。
隐居生活很悠闲,不需要屁颠屁颠跟在人身后,每天采些果子、野菜便填饱了肚子。吃饱了,他开始怀念和大禹的日子。
当然,是和以前的大禹。
他当然也在等待着。他预感到他会来。
“是吧,老友?”
老友没有回应,周遭的景象都是不成句的信息。卦师又喊了一句:
“老友?”
老友最近似乎很忙。
他并不知道老友会不会管他,但他相信。
大概在十天后,鸟儿们飞到他家门口报信:大禹来了。他谢过鸟儿,待在家中,哪儿也不去。他相信自己,相信天。反正,打不了一死。
禹来到了他家门口。他家在河边,林里。卦师看一眼窗户,禹带了禹王军,不多,但堵住去路是完全足够的。
“别来无恙啊,卦师。”禹笑着说。
他从中看出杀意。
“别来无恙。”卦师低垂下头,而后笑起来,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目光。
他不怕死。他便不会死。
“卦师…”
“不要叫我卦师。”卦师说,“卦师只是我的职位,而晓才是我的名字。”
“但有些人,只在意我的职位啊。”
禹笑容仍在,似乎有些僵硬。。“好的,晓。怎么样,隐居生活还干得惯吗?”
“拜你所赐,我过得,很好。”卦师在结尾加强重音。
“但我希望…”
“对不起,我并不想要回去。”
禹收起了笑容:“为什么不呢?”
卦师轻蔑地笑着:“因为,你已经变了。我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禹愣了一下,而后低沉地说道:“可是你隐居在此,恐怕会遭到歹人的伤害啊。来我这,我让你青史留名。”
禹威胁加诱惑。卦师觑了他一眼,带着不屑。
“你们,不就是吗?”
他的眼神,有淡然,有嘲弄,似乎是看透了生死。禹不禁喃喃:
“你,不怕死么?”
卦师嗤笑一声:“我不怕。我视死亡不过一场开始,轰轰烈烈才是我之所求。我视名垂青史是在你手中的苟活,我不妥协,我要逃跑!
而你,压不住我,灭不了我的天性!”
“所以,没得谈喽?”禹的脸完全黑了下来。卦师的心灵闪过一丝的悲伤。
为什么…要变呢?
他想起巍,又硬起心肠。
伯益拔剑了。形势已经非常明显,卦师绝对不会回来,还骂了他的主公。卦师的眼睛扫过他,伯益看见了——不屈、倔强、野性。他的气场,似乎主导了此次谈话。
“不,还有得谈。”卦师摊开手。
“还有得谈?”
“唉!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呢?何况我呢?我,只不过想要买条命罢了。”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慢慢靠近了禹。禹心里有些紧张,但没事,他腰间有刀。
“怎么谈呢?”禹定了定心神,问道。
“我告诉你下一场洪水的情报,前提是,你不能杀了我。一场交易,懂?”
禹笑了:“好啊!好啊!只要你老实招来,我便不杀你!”求生的人,总还是能控制与利用的。一旁伯益收起了青铜剑。
卦师看着他,那眼神仿佛要把他的心思看破,他心里有些发凉。忽然,他把眼一眯,夹杂笑意,露出明晓而又嘲弄的神色来:
“你还想利用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会用死亡威胁我,在我吐出了让你满意的答案后,再将我杀掉,一切不变!”
伯益抽出了刀。他的老鹰好奇地进来,沙哑地叫了一嗓子,是在劝卦师。屋外,一群鸟叫着飞上了天,引起野兽狂吠。天不祥地暗沉下来。
他听出来了,嘴角微微上扬。他偷眼看伯益——很好,懂鸟语的他并没有注意听。很好。他嘴角的弧度更加弯起。
是老友。
禹脸上的肌肉一抽:“你看人的本领有所进步啊。”
“是啊,我可一直拿你作为人复杂性的范本呢。”
“交易做不成喽?”禹盯着他,眼神不善。
“不,并非如此,”卦师竖起一根手指,“我仍然可以免费赠送你们下一次洪水的信息,这对你们是有益无害的。”
伯益收起了剑。老鹰不安地朝四下看了一眼,往外头飞去了。天阴得厉害。卦师把自己的手指举到正前:
“下一次洪水,不大不小,肆虐的地方人不多,旁边还有湖可以蓄洪…所以那破坏力,是很小的。”
禹的眼神怅然一阵,好像是勾起了回忆,但很快又变冷。卦师话音一转:“但对你来说,会很危险。”
“危险?为何?”
“我不说。”卦师嬉皮笑脸。伯益大怒,抽刀相向:“这里岂容你在这放肆!”
禹用眼神制止住了他。说起来还是他让人把卦师说得太坏了,伯益才如此冲动。
“继续说下去。”禹令道。
外面又是一阵嘈杂的鸟叫,慌慌的,乱乱的,像躲避着什么。外面的手下本该想到,那是什么…
卦师冷笑道:“其实我说完第一句话的时候,你就不感兴趣了。只不过第二句话,又吊起你的胃口了。”
“原来圣人,也并非大公无私啊!你,不过有一副皮囊!”
伯益咬牙切齿:“你给我住口!”
禹呵斥道:“住口!”
伯益无话了。禹问道:“它发生在何时?”
卦师对他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天空忽地闪过一道不祥的雷电。禹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一阵未知的恐惧咬住了他的全身。老鹰在天空中发出不安的、紧急的尖啸,这一刻,大地震颤。
“那是…那是!”伯益面如土色,几不能言。
“想知道?”卦师安然而又狡黠地笑着,宛若胜利般大喊道,“它便发生在此刻、现在!”
禹大怒,抬手便抽出了刀,却被伯益一把抓住:“为了这个小人,不值得!还不快跑!”
禹听着有理,转身就跑。洪水在迅猛靠近,外面的部下已经在惊恐地大喊:“快上高地!”
“轰隆隆——”洪水在咆哮。禹看向后边,卦师并没有出来。
“很好,看样子他是死定了。”他心中大定。
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响,顷刻间,一头巨兽便闯入了视线。禹已经到达了安全地点,看向下面。“哐啷”一声,洪水吞噬了卦师的房屋。
于是在此刻,他又落下泪来。泪水里也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部下道:“看呐!他还活着!”
禹惊讶地抬头。只见卦师稳稳当当地踩在一片浮木上,衣袍翻飞。他大笑着:“哈哈!你们谁也抓不到我!谁也抓不住我!”一颗镶在胸前的宝石,此刻也有了灵性般闪闪发光,像是阴天时的太阳。他看着这宝石,眼含热泪,于是更放肆地笑。
禹对着他大喊道:“喂!未及相送,何故远游啊!”
他也大喊道:“四海为家,何谓远游?”
他又用鸟语大喊:“谁愿与我同去!”于是鸟们环绕在他旁边,啼声清脆。
禹大喊:“快追啊,保护他!”可人怎么跑得过汹涌的河水呢?伯益吹了一口口哨,老鹰得到指令,滑翔下去。但它看着这么多鸟,听着那些叫声,心里也怵。卦师从袖子里扔出一只死老鼠,它顺驴下坡,姑且放过。
尘埃落定了,没有谁能再阻挠他的远游。他打算先去防风氏那看看,再去看看别处的大好河山…
正想着,他的心里第一次出现了老友的声音:“开不开心?爽不爽?”
卦师道:“开心!爽!”
“那就再刺激一些!”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那洪水越来越快,也带着他越走越远…
一阵沉默。
“故事讲完了。”卦师说,“怎样,不适合给小孩子讲吧?”
戈牛赞叹:“很好的故事。我很喜欢。”
“我也很喜欢。所以你会讲吗?”
“哈哈,暂时不会!”
两人相视一笑,似乎都发现了彼此有趣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