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分崩离析的往事。
上天有旨，言天行有常，人间积恶，其势终难扭转，欲降下大难灭之。
天庭，地球的管理者，断不可阻。
时，仅玉帝知晓——他是连接天意的使者。我们很难想象本为人类的他内心掀起了多大波澜，只知道他一开始透露的是：
“人间积恶，天欲稍示惩戒。各部门务必注意控制天灾，保护人类安全。”
神，毕竟是为人类服务的，这条指示也算惯例，不会有人起疑。
但不到一天，便有人匆忙求见。
是饲官杨烁，大约1300岁的神仙，挺年轻。
“陛下，您被天蒙蔽了！”
十分钟前，他从饲养的大鱼口中得知了天灭绝人类的计划，急急忙忙要汇报玉帝。
可他一进门却愣住了。玉帝的房间，到处都飘飞着静止的沙漏，几乎形成了一道隔绝的屏障。沙漏环绕着玉帝，仿佛漩涡一般，将盘坐的玉帝包围、吞噬；又仿佛树木的年轮都开始流动，连同死寂的沙子一起，彰示着…
“失序…”玉帝喃喃着，眉宇间一股絮麻般的凝重。他挥挥手，沙漏两面排开，给杨烁让开了道路。
“陛下，这些沙漏…”
玉帝并不回答，但他凝重的表情仿佛就是回答。
“杨烁，只管汇报你要汇报的事即可。”
杨烁将大鱼告诉他的消息都说了。玉帝的眉宇间又多了几丝诧异。
“等等，那条锦鲤是如何知晓的？”
“它说，告诉它的，叫‘晴天’…”
晴天？玉帝咀嚼着这个名字，它是什么人？
晚上，房间灯火不灭。蜡烛似乎不光能照亮黑暗，还有未知。
挨过一晚后，玉帝下定了决心。握住了仅存的沙漏，仿佛握住了仅存的希望。
第二天，他发动了神明的起义。诸神之会上，他痛劈了天的虚伪，所谓的“稍示惩戒”竟是“屠灭我族”！一时之间，群情激奋，响应号召者高达九成，从洒扫街道的小仙，到德高望重的元老，人人都是义愤填膺——起码表面如此。团结之中，也有理性的异议。以太上老君为首的几位老神仙着急忙慌地上前，劝说道：
“可是，天无形体，我们连它是否在旁尚且不知，又如何与天相抗？”
玉帝挥手，老神仙一愣，呆立在原地。玉帝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既然如此，便让我们来解决这个问题吧！”
莲花会议厅顷刻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玉帝为那些叫好声所捧着，盘腿坐在空中，神色凝然，发白的须发在重力的缺失中微微蓬松。刚刚前来的神仙灰溜溜下去了。他缓缓升高，用目光扫视着众神，一摊手，变出一个沙漏，将之高高举起。神仙们安静了，投以敬畏的注目，一个个如雕像般肃立着。面前的男人，正在决定全人类的生死。
沙漏绽放出金光。一个镜子飞到了玉帝身旁，是照妖镜。
“碎。”玉帝默念。镜子破碎，碎片飞散开。
“散。”一个呼吸间，玻璃碎屑向上飞出，又天女散花般落到各处。黑夜，在莲花会议厅的照耀下，它们是坠落的群星。
“第一条法则，”玉帝神色一震，“凡碎镜所照，上天之形，神仙可见！”
沙粒下坠，如同闪耀的流水。一根光柱从中跳脱而出，恰若离弦之箭。巨大的光柱飘浮，斜向上指向天空，长度几乎横跨了一整个会议厅。
“第二条法则，”玉帝铿然有声，满脸肃穆，“若上天现形，则行动受阻，如遇障壁！”
沙粒下坠，恰似奔腾的江河。一条光柱一扭，向上喷薄，像倒流的瀑布。光柱甩掉了自己拖在沙漏的尾巴，上升、汇合。铿锵一声，两根光柱接上了彼此的一头。
会议厅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与刚才的激愤完全是两个景象。沙漏微微闪着。尽管玉帝在规则中加入了一些限制条件，沙漏的能量却明显行将耗尽。
“第三条法则！”玉帝将沙漏举得更高，沙漏变得更亮，“上二者有效一日，则庇护一日！自我隐藏，不为天见！”
他夹带了私货，没有跟别人说。
那条未公开的法则是：无论何时，天庭都将至少有一个沙漏…这条规则足以将仅存的能量耗光了。
沙粒下坠的速度达到了顶峰，仿佛倾泻的银河。最后一束光柱冲天而起，扭转、变形，与另外两个光柱首尾相接，成为一个等边三角形。众神肃立。一股气流荡开，仿佛在水中炸开了涟漪。而后，那三角形变小、变小，直到化为一个光点，消失不见。
玉帝的拳头初时握紧，现在却松开了，一挥手，一片海。神仙们大喊着：
“陛下万岁！”
神仙们大喊着：
“人类不灭！…”
玉帝万岁。
人类不灭…
千呼万唤中，玉帝的身影在喊声中浮动。喊声激荡起了风，他的黄袍无声飘动…他似乎第一次见到自己威望之盛。这时，他察觉到一丝异样，忽而向后看去，有一只怪异的青雀，像是青玉做成。它躲在莲花花瓣之后，没有人注意到它。它对着他叫一声，点点头，飞走了…
那是什么？不过玉帝并未多想，随即淹没在那千人一心中。这是天庭前所未有的、盛大的欢呼…
天庭开启了戒严，防御着天。保证了自身的安全之后，便提防着人间大难的迹象。可是，天庭的探马派了一波又一波，地方官也都睁大了眼珠子，算卦的、占星的甚至玩西方水晶球的，能上的都上了，却始终没有找到天要点燃的火药桶——他们找不到一点迹象！不该如此的，天不可能凭空弄出一场毁天灭地的大灾变的，只能顺水推舟、因势利导！
“再探再报！地壳之内、深海之下，全都给我探回来！”天庭最高军事统帅托塔天王李靖忙得焦头烂额，却一无所获。
“不可能！绝对是天动了什么手脚！”李靖对玉帝汇报说，“一定是天提前设置了什么障碍，让我们的人徒劳无功！”
“陛下，臣请陛下用法则之力，消除这层障碍！”
玉帝默不作声，良久后开口：“不，吾不能使用它。”
李靖还未追问，玉帝便转身走去，背影里，似乎有一块放不下的担子。永夜中，他的背影像夜一般浓重。在与天对抗的日子，永夜也悄然降临。
全天庭都在疯传“天设下的障碍”，有说是精神扰乱的，有说是光线扭曲的，甚至有人说灾难本身是藏在死地的。玉帝一方面控制舆论，另一方面，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答案。他把这答案藏在心底，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那就是…
根本没有所谓的障碍，而是大灾难，本就在几十、几百甚至几千年之后！上天，只是用一个假消息，就把一群“乱臣贼子”诈了出来。
玉帝又想到晴天。那么，晴天的话又是什么意思？我本已知晓灾难将临，它为何要来多嘴多舌呢？难道，它就是要引导我们掉入陷阱？
总不可能它是想传达它站在我们这边吧？它本身是天啊，是宇宙中的生灵，而我们则是地球的协管。身份不同，立场不同…
玉帝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也只能硬起头皮继续闯了。与此同时，他下令侦查的步伐快马加鞭，却缩小了侦查的范围。他怕别人也有类似的念头…他的压力越发大了。
所幸峰回路转，不久，天提出谈判。
这不啻是个福音，人类兴许有救！
如释重负的玉帝立刻派遣太白金星到制定地点。太白金星郑重允诺，去完成光荣的任务。
回来时，他春风满面，脚下生风。
“怎么样？”玉帝皱眉道。
“哈哈！”太白金星笑道，“原来这大难不过是对人的考验！而身为人类的守护神，我们无疑尽到了自己的本分。天明日便要降临，授予我们宇宙的真理！”
话音刚落，举庭欢腾，玉帝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了。似乎只有他一人为此感到感到怀疑。他相信也有别人感到古怪，只不过没有表露出来。他本该明白，这就是侥幸与自私。
在那载歌载舞的背后，殊不知，一场分崩离析已悄然拉开了序幕…
第二天，辰时，本该天亮的时候，太阳没有升起，永夜久久不散。
既然永夜是假的，既然天已经考验过我们…永夜应该消失的。或者，天是打算来地球后顺便处理吧。
玉帝不明白，但留了个心眼。他默不作声，整理着装，准备参加迎天大会。算来，神仙与天已经多年不相见。
环状的会议厅，就是一朵巨大的莲花，花瓣延伸为会议厅的墙壁，从底部向上，逐渐变为粉色，发着柔和的淡光。花芯高扬，绽放芬芳，在暗中微亮。外面，大朵大朵的云在攀升，好像古代的敢死队在攻城。清洁工拿着掸尘四处驱赶，忙得不可开交。莲花会议厅在宝殿后面，在云雾中。宝殿后本有诸多景致，有蟠桃园、有马厩，然而大多已被云淹没。只有三个月的永夜，却是沧海桑田。
玉帝该到场了。临行，玉帝在大殿中反复检查自己的着装，力图达到最完美的仪表，毕竟他的形象代表了全人类。
“扑啦啦。”耳边传来了这样的声音。玉帝回头看去，正看见一只青雀飞将进来，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
“我是晴天！”青雀挣扎着站起来，“快，快疏散会议厅的人！这是天的阴谋！”
“什么？”玉帝一惊，再想问起时，青雀已经不见了踪影…
永夜中，撕开了一道光，是天光。天要来了。众神停止了谈笑。
天上的黑云缓缓打开，现形用的照妖镜碎片照出了来者的身形。冷艳的蓝光，如乌云般巨大
是“天们”。
仿佛一个巨人在半空中翻身，那蓝光扭动身子，化为一个巨大的人形。超越时间的永恒目光俯视着他们，恰似俯视着一帮蝼蚁。他们，还是第一次目睹天的容貌。
“参见天上！”玉帝率领众神对天下拜。他站在莲花的正中心。“天上”，是对天的标准称呼。
“请起。”天淡然应道，回声贯穿了整座会议厅。
天浮在半空，似乎懒懒的，丝毫没有防备。玉帝眼睛往下闪了闪。几乎在众神起身的同一时间，玉帝高声令道：
“第一梯队，进攻！”
莲花的最外围，一束束黄光呼啸着向上升起，扎向天上那臃肿的大块头。这些都是天庭中修为最低的人员，多为士兵或是仆从。尽管如此，将近占了天庭四分之一的他们仍不容小觑。
“陛下，您这是做什么？！”太白金星等一众神仙惊叫起来。
“这是天的阴谋！若战况不利，你们也应参战，将它赶回天上去！”玉帝回声呵斥道，不容置疑。
他们不言语了。
然而，玉帝并不知道，晴天所言是否属实。但倘若“大灾难”果真是为了观察他们是否“尽好本分”的话，那出于保护人类的目的攻击了天应该也不会有什么责罚；而如果天真有阴谋，后果他无法想象。
这是他下令进攻前最基本的判断。
天上，黄光在穿梭。天们仿佛是被肆意揉捏的面团，没有任何反抗的欲望。终于，玉帝相信了天，进攻停止了。黄光向下坠去，回去了。天在上面摆正身形，依然是一个巨大的人形，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在坐的神仙心头都捏了把汗。
“吾向天上请罪！吾误听小人之言，以为天上降临是为了兵戈，错皆在吾，请宥他人！”玉帝跪下，用正式的文言文向天晓明原由。天太久没来地球，不大会白话文。
天平和的声音很快传来：“无妨！想尔等也为尽责，情有可原。”
众神一喜，跪谢天地，仿佛倒下了一圈多米诺骨牌。
似乎一切都很明朗。
直到，真理的发放，揭开了崩溃的一角。
一粒粒纤尘宛若细雪，从天上飘了下来。众神列坐其次，只需被那纤尘抚摸，便得到了真理。天的声音，会植入于心。
“哈哈！我碰到了！”第一个碰到信息纤尘的是一名站在最顶上的士兵。他夸张地向同伴摊开手上的纤粒，吸引了众多目光与中指若干。他看着那信息纤尘，小小的，白白的，如雪花般飘进了手里，一阵痒滋滋。
“哈哈！真理说，我可以进入下一级文明！”
一旁同样拿到了纤尘的人扇了他一巴掌：“得了吧，它说的是有机会！作梦吧你！”
听到这样的对话，位居下面的神仙不禁心生好奇。会议厅的座次是按官位决定的，高位着在中央，高度却偏低。很快，地位偏低的神仙也碰到了信息纤尘，一个笑逐颜开，脸上百花齐放。到底是怎样的真理，玉帝心下想到，他也反思，不该听那青雀的胡言乱语，现在的等待或许是给他的惩罚吧！
几点白色落在了他的发梢，仿若点缀星辰般的白发，他不想掸去。一粒调皮的纤尘飞到了他的手上，暖融融，痒滋滋。往上看时，天上已是漫天的“白雪”，又是一片闪烁蓝色的晶莹。天的眼睛，仿佛就是那纤尘上柔和的蓝光。
他释怀地笑了，天还是四千年前那个天，他也是五千年前那个人。纤尘融化了，一种旷古而幽远的话语传响在了他的脑海，像是慢悠悠打开了一扇保护古老秘密的木门。
那声音浓重而缓慢，仿佛时间巨兽在往日臆语，而回响直至今日。他的世界唱响了仿佛早已有之的宇宙歌谣，这古老的文字无法用语言传达，妙不可言，而他听得懂。与此同时，他还感到了幸福的渗透。神秘的声音解释着宇宙诞生之初便存在的秘密，他看见百般姿态，也看见万般神奇，仿佛置身其中，无法自已。真理，真理，原来这就是美妙的真理。等到他吸取了足够多的信息，猛然回神，才发现时间不过只走了一瞬罢了。而笑容，却实实在在地留在了他的脸上。
原来，神仙只要尽心做事，灵魂的死亡便意味着攀升，向更好的世界。灵魂的目的便是丰满精神，过程中从宇宙的边疆，一步步向中心迈进，越来越丰满、越来越幸福。生命的旅途，是为了灵魂的旅途。
众神，拜谢天恩…
天走了，留下了黑。不知过了多久，四周仍是那化不开的黑暗。清洁工们已经开始忙碌，清扫那些永不落幕的云。莲花会议厅外有一颗半淹没的松，此刻已经落满了雪，大雪压青松。玉帝忽然由衷地感到一股恐惧，目光注视天上那积久不散的黑。天本该将这永夜捎带走的…
然而，并没有，黑暗反而更甚，仿佛不断倒灌下来的浓墨，把云彩也洗黑。于是他从未有过这种恐惧。哪怕对天宣战时，他更多的也是使命感。寒意浸透了他的背部，如云朵般无孔不入。天庭，在崩塌…
晴天，说中了。这果真是天的阴谋。适才的天启就是瘟疫，它以卑劣下流的方式在你耳边诱引：“你要想想自己的灵魂…”它又循循善诱，摧垮人们的信仰防线：看，灵魂的意义大于生命——后者本来就服务于前！那么，你们费尽心思保护地球这个世界，于灵魂又有何意义呢？
仿佛命运举起了铡刀，一个声音响起，不再是时间的臆语，而像是恶魔在低嚎。它冰冷地说：
“一年，人灭。”
众神的嬉笑停止了，仿佛响亮的钟声，“哐”的一下失去了回音。死寂，横扫了整个会议厅。
天庭的分裂，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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