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铜台里轻轻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绣架上。继母收起丝线,忽然叹了口气,指尖摩挲着香囊上未完工的花瓣:“灵儿,有些事,娘本想等你再缓些日子说……可终究是躲不过的。”
周灵儿捏着绣花针的手一顿,针尖刺破了指腹,渗出点血珠。她没吭声,只低头用帕子拭去,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你走那年,宫里就下了旨意,”继母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太子殿下……属意与你结亲。你父亲当时只说你病着,拖了又拖,后来你不见了,这事儿才搁下。可如今你回来了……”
烛花“噼啪”爆了声,周灵儿望着绣布上晕开的浅红血痕,突然想起谢清歌给她包扎伤口时说的话:“有些债,躲不掉就接着。”她喉头发紧,却笑了笑:“娘,我知道了。”
“你别嫌娘心狠,”继母握住她的手,眼眶通红,“周家这几年不容易,你父亲身子又差……可娘也舍不得你入那深宫里去。只是太子那边刚遣人来问,话里话外,都是非你不可的意思。”
周灵儿低头看着那半朵玉兰,花瓣的边缘被她绣得有些发皱。她想起谢清歌窗台上那盆总也不开的梅,想起他递玉簪时说“遇事别硬扛”,指尖的血珠又冒了出来。
“娘,”她深吸一口气,声音稳了稳,“我知道该怎么做。您别担心。”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说出这句话时,袖袋里那枚玉簪硌得她心口生疼。原来这场归途,从不是终点,而是另一场身不由己的开始。
夜色漫过窗棂时,周灵儿对着铜镜卸下钗环,镜中那张脸柔和温婉,眼底却藏着与这张脸不符的冷光。竹枝守在门外,她指尖抚过镜沿的暗纹,那里刻着个极小的“黎”字——那才是她真正的姓氏。
三年前黎家满门被灭的火光,还在记忆里烧得灼人。她逃出来时浑身是血,被周亦安捡回去,成了“周灵儿”,可夜里惊醒,摸到的仍是袖中藏着的短刃,闻到的仍是漫天血腥气。
上次那场刺杀,本是要取当年参与灭门案的吏部尚书性命,却因对方早有防备功亏一篑,连带着安插在暗处的人手也折损了大半。她捏紧镜沿,指节泛白——仅凭她和几个残余的旧部,太难了。
“太子……”她低声念出这两个字,唇角勾起抹冷笑。那桩婚约于周家是枷锁,于她,或许是跳板。太子与吏部尚书素有嫌隙,若能借他的手除去障碍,哪怕要入东宫做场戏,又何妨?
窗外传来竹枝轻叩的声响,她迅速收敛神色,将那点冷光藏回眼底。镜中的“周灵儿”重新露出温顺的模样,只是无人知晓,这温顺皮囊下,藏着怎样一颗背负血海深仇、随时准备赴汤蹈火的心。
“小姐,该歇息了。”竹枝的声音在外响起。
“知道了。”她应着,吹灭烛火。黑暗中,袖中的短刃贴着肌肤,冰凉刺骨——黎家的仇,她一日不敢忘。太子若肯帮,这场交易,她接了。
帐外的月光刚漫过床沿,周灵儿就跌进了那场混沌的梦里。
还是那片梅林,谢清歌的白衣沾着梅瓣,眉眼在月色里显得格外柔和。她不知怎的就站在他面前,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衣襟,闻到那熟悉的、混着药香的气息。
“师父……”她下意识地唤,声音却软得像棉花。
他没说话,只是微微俯身,指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那触感和记忆里喂药时不同,带着点滚烫的温度,烫得她睫毛发颤,连呼吸都忘了。
然后,他的唇就落了下来。
很轻,像梅瓣落在雪上,却带着燎原的暖意。她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要抓住些什么,便抬手攥住了他的衣袖,布料下的肌肉绷得很紧,像在克制着什么。
他似乎笑了,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点痒。吻渐渐深了些,她尝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苦,像他总让她喝的药,却又奇异地不觉得难挨,反而想再靠近些,再靠近些……
“小姐?”竹枝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像石子投进静水。
周灵儿猛地睁开眼,帐顶的流苏晃得她眼晕。窗外天已微亮,竹枝正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见她醒着,诧异道:“小姐醒这么早?是不是魇着了?脸怎么这么红?”
她慌忙别过脸,用被子蒙住半张脸,心跳得像要撞破胸膛。方才梦里的触感太过清晰,唇上似乎还留着他的温度,连带着呼吸里都染上了梅香。
“没、没事。”她的声音哑得厉害,不敢看竹枝的眼睛。
竹枝虽疑惑,却也没再多问,转身去准备梳洗的物件。周灵儿躲在被子里,指尖抚过自己的唇,那里空荡荡的,只有残留的灼热感在提醒她——这场梦,荒唐得让她心慌,却又……舍不得醒来。
她闭了闭眼,将脸埋得更深。原来那些被她死死压住的心思,连梦境都藏不住。
晨露还凝在窗棂上时,江墨已立在廊下,指尖捏着那封盖着明黄蜡印的信。信使策马奔来的马蹄声犹在耳畔,信上“速来京城”四个字,笔锋凌厉,带着不容置疑的皇命威严。
他转身便往谢清歌的书房去,脚步未作半分停顿。师父这几日总对着那株梅树出神,眼底的郁色比枝头的霜还重,他虽不知京中究竟起了什么事,但皇上亲笔,必是要紧得紧。
“师父。”江墨推开门时,谢清歌正对着案上的医书发呆,晨光落在他发间,竟衬出几分落寞。
谢清歌抬眼,见他手里的明黄信封,眉峰微蹙。接过信拆开,只扫了一眼,指尖便在“速来京城”四字上顿住。
“皇上的意思?”江墨在旁低声问。
谢清歌将信纸折好,指尖的凉意透过纸张渗出来:“看来,有人在京城待不住了。”他想起周灵儿留下的字条,想起侍卫回报的太子婚约,眼底的平静陡然裂开一丝缝隙。
江墨心头一动:“是周家那边……”
“不必多问。”谢清歌起身,取过墙上的佩剑,动作干脆利落,“备马,即刻启程。”
晨光漫进书房,照亮他转身时衣角带起的风。江墨望着师父的背影,突然明白——这趟京城之行,师父怕是早就等不及了。那封催命符般的信,反倒成了他最合时宜的借口。
巷口的茶摊刚支起幌子,说书先生的醒木“啪”地拍下,周遭喝茶的汉子们顿时竖起了耳朵。
“要说这京城里最奇的传闻,还得提那位谢世子,”先生呷了口茶,故意拖长了调子,“听说啊,这位世子爷打小就药罐子不离手,风一吹就倒,走三步路能喘上半天——这体虚,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旁边穿短打的汉子“嗤”了声:“何止体虚?我远房表舅在宫里当差,说见过世子爷一面,那模样……啧啧,脸色白得像纸,眼窝子陷着,瘦得一阵风就能吹跑,跟那画里的病秧子似的,哪有半分世家公子的模样?”
“更邪乎的是,”另一个茶客压低声音,往左右看了看,“听说他那方面也不行呢!前年皇上想赐婚,把吏部尚书家的千金指给他,结果人家姑娘家一听这传闻,寻死觅活地不肯嫁,最后愣是把婚事搅黄了——你们想啊,若不是真有问题,谁家姑娘放着世子妃的位置不要?”
茶摊里顿时响起一阵哄笑,说书先生敲了敲桌子:“所以说啊,这豪门世家看着风光,里头的糟心事可不少……”
没人注意,茶摊角落坐着个白衣客,指尖捏着茶杯,指节泛白。谢清歌听着这些编排,面上不动声色,眼底却漫过一层冷意。他抬手将茶一饮而尽,茶水的苦涩混着那些污秽的言语,在喉间烧得厉害。
这些传闻,是他故意让人放出去的——一个体弱貌丑、甚至“不行”的世子,才不会成为各方势力的眼中钉,才能在暗处查清黎家旧案。只是此刻亲耳听见,仍觉得刺耳。
他起身付了茶钱,转身时衣袍扫过桌角,带起一阵风。那些哄笑声还在身后飘着,他却步频未改——待尘埃落定那日,这些嚼舌根的人,自会知道他们口中的“病秧子”,究竟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