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山的白日,并非总是宴饮狂欢。
阳光艰难地穿透终年不散的妖雾,在山峦与奇诡的建筑上投下稀薄而扭曲的光影。
对于真理而言,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陌生感,但那份深植于灵魂深处的淡漠与懵懂,让她并未产生多少恐慌,只是以一种近乎观察者的疏离,适应着这片鬼蜮。
她被酒吞童子安置在一处视野极佳的偏殿。
殿内陈设华丽却带着粗犷的妖异风格,铺着厚厚的不知名兽皮,角落燃着气味奇特的香料,用以压制山中固有的浊气。
酒吞童子并未限制她的自由,或许是对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也或许是那份灵魂牵引带来的、扭曲的“纵容”。
真理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望着外面起伏的黑色山峦和缭绕的雾气,绯色的眼眸里空茫一片,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努力处理着过量无法理解的信息。
她依旧保持着在麻仓叶王身边养成的习惯,坐姿端正,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模仿结印的动作——那是观察叶王和晴明久了留下的印记。
她的存在,像一滴清油落入了沸腾的妖锅,很快引起了其他大妖的注意。
红叶狩是第一个带着明确好奇心而来的。
某个午后,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口,依旧穿着那身华美的枫叶和服,手中却捧着一个紫檀木盒。
他倚着门框,狭长的眼眸慵懒地打量着窗边的银发少女,目光在她失去符咒遮掩的脸上停留了许久,那眼神并非欲望,而是一种近乎艺术家审视完美素材的探究。
“嗯……骨骼比例,肤色光泽,眸色纯度……倒是难得。”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评估一件艺术品。他打开木盒,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片形态、颜色、霜蚀痕迹都绝佳的红叶。
他拿起一片,对着真理比了比,似乎在构思什么画面,最终似乎觉得红叶的炽烈与她银发绯眸的冷冽不太相配,略显失望地合上了盒子。
“可惜了。”
他意味不明地低语一句,也没和真理说话,便又如一阵带着枫叶冷香的风般离开了。
真理只是在他拿出红叶时,目光被那鲜艳的颜色吸引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空洞。
青灯行则来得更隐蔽。
他总是在真理似乎睡着或望着窗外发呆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某个阴影角落,手中托着那盏青釉灯盏。
他并不靠近,只是半垂着眼睑,仿佛精力不济,但那盏青灯的灯火却会极其细微地明暗变化,淡蓝色的光晕如同无形的扫描,缓缓掠过真理周身。
他是在评估。
评估她身上那份属于麻仓叶王的印记的稳定程度,评估她自身灵核的潜在能量等级,评估她滞留于此可能带来的“资源消耗”与“风险系数”。
他的目光冷静得像是在看一份活的资产负债表。
偶尔,当真理无意识地动一下,或是那灵核印记因她的情绪产生微弱波动时,他手中的灯火会极轻地闪烁一下,仿佛记录下了某个数据。
然后,他又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如同从未出现过。
真理对他几乎毫无印象,只觉得有时殿内的光线会莫名地恍惚一下。
酒吞童子自然是来得最勤的。
他享受着这种“拥有”半身的感觉,尽管这“半身”对他依旧疏离且懵懂。
他常常会突然出现,带来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可能是蕴含着精纯妖力的奇异果实,可能是某种妖怪的羽毛或鳞片制成的饰品,甚至是从人类城镇抢来的精致和果子。
他会将这些东西递到真理面前,金琥珀色的眼眸带着戏谑与期待,观察她的反应。
真理的反应通常很直接。
能吃的,如果合口味,她会接过来小口吃掉;不能吃或者不喜欢的,她就只是看着,没有任何表示,甚至会因为对方靠得太近、气息太过灼热而微微后仰,露出些许困扰的表情。
这种反应往往会让酒吞童子大笑,觉得有趣,但有时也会激起他的烦躁。
他会故意凑得更近,捏她的脸,弄乱她的银发,或是用带着酒气的低沉声音在她耳边说些暧昧不清、充满占有欲的话语,试图从那张精致的脸上看到不同的情绪。
真理大多只是被动承受,偶尔被弄得不舒服了,会伸出手推开他的脸,力气不大,但态度明确,绯色的眼眸里是纯粹的困扰,没有丝毫羞怯或恐惧。
这种纯粹的“拒绝”反而让酒吞童子眼底的暗光更沉,那是一种混合着挫败感与更强掠夺欲的情绪。
而最为闹腾的,莫过于茨木童子。
他对于挚友带回这么一个“弱小的”、“看起来一口就能吃掉”的银发小东西感到十分好奇且…手痒。
他坚信是真理用了什么诡计迷惑了挚友。
虽然酒吞童子从未承认。
于是,各种恶作剧层出不穷。
有时真理正望着窗外,会突然被窗外倒吊下来的茨木童子那张带着猖狂笑容的脸吓一跳——虽然她通常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继续发呆。
有时她喝的水会突然变得酸涩无比——那是茨木偷偷滴了某种妖怪的胆汁。
有时她走在回廊上,会突然踩到隐藏的妖术陷阱,脚下猛地窜起一簇无害却吓人的鬼火。
真理对这些恶作剧的反应起初只是茫然,似乎不理解这些行为的意义。
次数多了,那份淡漠里便渐渐生出了一丝极淡的…不耐烦。
尤其是这一次。
茨木童子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只有着极其艳丽羽毛、叫声刺耳的小妖鸟,偷偷塞进了真理偏殿的被褥里。
当真理准备休息,掀开被子的瞬间,那妖鸟受惊,猛地扑腾着翅膀尖叫着飞出来,羽毛和灰尘落了真理一身,刺耳的噪音在寂静的殿内回荡。
真理站在原地,银发上和狩衣上都沾着彩色的羽毛。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变得乱糟糟的衣服,又抬头看了看殿梁上正为自己的“杰作”捧腹大笑、捶着栏杆的茨木童子。
一直以来的茫然和淡漠,似乎在这一刻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她没有尖叫,没有害怕,甚至没有露出愤怒的表情。
她只是静静地、抬起了手。
一道微光闪过,那柄被她一直随身携带、却几乎从未主动显露的本体太刀——一柄线条优美流畅、刃身泛着冰冷月华般光泽的小乌丸仿刀,瞬间出现在她手中。
刀身嗡鸣,散发出凛冽的寒意。
殿梁上的茨木童子笑声戛然而止,猩红的兽瞳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更浓的兴致:
“哦?弱小的东西,还想动刀?”
真理没有理会他的叫嚣。
她握紧刀柄,那动作自然而熟练,仿佛是她肢体的延伸。
下一秒,她绯色的眼眸锁定了梁上的茨木童子,脚尖轻轻一点地,身影瞬间如鬼魅般掠起!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银色的残影!
刀光乍现,如同冷月破开乌云,带着纯粹的、毫不留情的斩切之意,直劈向茨木童子!
茨木童子没想到她速度如此之快,刀势如此之利,仓促间抬手凝聚妖力格挡!
锵——!
妖力与刀锋碰撞,发出刺耳的锐响!
真理一击不中,落地无声,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再次挥刀而上!
她的刀法没有过多的花哨,只有最简洁高效的劈、砍、刺,每一刀都带着冰冷的锐气,直取要害!那并非经过系统训练的战技,更像是源自本能的、属于兵器本身的战斗方式!
“哈哈!来得好!”
茨木童子被打出了兴致,一边格挡闪避,一边大笑起来。
他并未动用全力,更像是在逗弄一个突然亮出爪子的小动物。
于是,大江山的回廊与殿宇之间,出现了一场奇异的追逐战。
银发的少女面无表情地挥刀追杀着前方一边猖狂大笑一边灵活闪避的白发鬼将。
刀光凛冽,妖气纵横,所过之处,偶尔会削掉一角栏杆,或劈开一段垂幔。
其他妖怪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窃窃私语。
偏殿深处,酒吞童子感受到动静,金瞳微眯,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追杀茨木的真理,嘴角缓缓勾起一个邪气而满意的弧度。
这才有点意思。
而远处阁楼上,青灯行也被惊动,托着灯盏看了一眼,计算了一下被破坏的栏杆和垂幔的维修成本,在本不存在的账本上默默记了一笔,然后打了个哈欠,又缩回了阴影里。
真理追了一阵,似乎因为酒精仍未完全代谢而有些气息不匀,她停了下来,持刀而立,微微蹙眉看着逃远的茨木童子,似乎在不爽没能砍中。
最终,她收刀归鞘,拍了拍身上的羽毛,面无表情地转身,回自己殿里去了。
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追杀只是日常的一个小插曲。
大江山,依旧笼罩在妖异的迷雾中,热闹之下,潜藏着更大的风暴。
而这银发少女的日常,也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