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
是严浩翔成立个人摄影工作室的第三年。
成立以来,他和团队走访乡镇城区、街头小巷,拍下以华夏为底色的镜头故事,凝练出出色的华夏特色作品。
他的作品不以苦难叙事,不强调窘迫辛酸,而在于展露华夏傲雪凌霜之风骨,心志坚明、不惧不屈、奋搏向上的力量,以及勤劳善良、乐观勇敢的人情美德。
历经多年的沉淀,那年他的团队以作品《手玟》,赢得业内著名岁·寻摄影大赛的冠军。
获得在A市市中心艺术展览馆举行冠军展的机会。
几个年轻人都很欣喜,纷纷将好消息告诉家人朋友,紧接着开始筹备12月底的展览事宜。
严浩翔将消息分享给在国外工作的父母、姐姐,一家人约定好一起回国参加展览,庆祝他做出的优秀成绩,且许久不见,一家人好好聚一聚。
【哇塞,我家宝贝不得了!】
【浩翔,干得好!】
他姐姐更是直接一通电话打来——
“真的假的——你也太厉害了吧!”电话那头的严姐姐激动惊叹,她一直都知道严浩翔对摄影的热爱和志向,在得知他真的实现他理想的一大目标时,她衷心为他感到高兴和骄傲。
“我弟弟,真不赖!”话语中掩盖不住的笑意和骄傲。
严浩翔被夸得有些害羞,内敛腼腆地抿唇笑笑,然后傲娇又神气地轻哼两声。
严薇都能联想到他小时候臭屁得意的样子,不禁笑出声。
她转着转着笔掉了,又捡起来继续按一下、倒转一下。
电话那头背景传出些许办公室的人声和规律的按笔脆响,“想要什么,姐姐奖你!”
“不用啦,你们回来就好了。”
严浩翔一手举着电话,一手握着笔,在草稿纸上随意画着一个又一个笑脸。
“那等着,姐姐给你个惊喜!”声音透着意气风发的利爽。
倒v,倒v,正u,再画个圆圈包围,又一个小小的笑脸。
“好~”略显低沉的嗓音拖长,“谢谢姐姐~”
“姐姐,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大概27号。”
“好~等你们回来——”
两人再聊了一会儿,挂断电话后,严浩翔还是止不住嘴角笑意。
他很久没见ta们了,各自都有自己的事业要忙,攒了许久的思念一直积压,就等着年末新年的时候能见上一面,好好一聚,他有很多话想对ta们说,很多事想和ta们一起做——
比如他在造访各地拍摄的时候遇到了什么新奇的事、这次作品的灵感和创作思路、新的得着、试到好吃的美食、观赏到的美景、好奇ta们生活中好玩的趣事;一起去看日出、放烟花、烹饪、旅行、徒步、放风筝、再拍一张新的全家福……
太多太多,甜蜜的期待盈满他的心脏,像为气球注入氦气,丰盈充实又飘飘然。
巨大而充盈的幸福会在不久的未来等着,与他抱个满怀。
他心情很好地在日历标记出这个日子,接着就去准备展览了。
身侧水缸里的金鱼雀跃地摆动身体,抖过来,又窜过去。
……
26号。21:04。
【浩翔,我们上飞机咯】
【附图:机票航班】
【Y: 👌】
严浩翔放下手机,满怀期待地入睡。
……
27号上午。
距离展览还有五天。
严浩翔和团队在工作室有条不紊地筹备中。
那边讨论背景音乐,另一头确认装裱进度。
地面不乏材料碎片散落各处。
严浩翔这边正在制作他曾拍摄过的《恰欢》瓷质板块。《恰欢》顾名思义便是,恰好定格下的欢喜,暖色的小确幸。
他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调整,满意地欣赏作品完美的样子。
才慢慢注意到旁边同事些许躁动的氛围。
他投去目光,讨论声嗡嗡地渐渐增大。
正当他蹙眉有些不解的时候,旁边人碰了碰他的肩膀,“诶,翔哥,你看——”
那人将手机屏幕放在他跟前,屏幕中赫然是一单新闻——晃眼看清后,‘飞机失事’四个红字毫不客气地刺入眼球,他猛地一僵,心脏停滞了一秒,心慌感反噬般汹涌一瞬间直达顶点。
“好惨啊……”
“——全机无人生还。”
他强忍心口那股酸紧,“小王,可以看一下航班编号吗?”
“可以可以,”那人奇怪的看了一眼他的状态,往下一滑,“这——翔哥,你怎么了?”
“砰!——”
玻璃没拿稳摔碎一地的尖锐刺耳划破了平静。
心脏如濒死一般剧烈而病态地泵动,每一下都竭尽了所有呕心沥血地榨干。
歇斯底里的耳鸣如尖刀刺破耳膜,模糊了外界一切声音,世界只剩下心跳和颈部脉搏撞击的声响。
他六神无主地要去找手机,不顾一切站起身的瞬间,牵扯到《恰欢》的固板——
“诶!”伴随着旁边人爆发的惊呼。
固板不受控制地往后倒,他下意识去抓,却抓了空,眼睁睁看着它重重砸向地面,看着上面的笑容碎裂一地,心脏猛地骤停一瞬,碎片溅到脚边,一片狼藉。
他失神地盯着那碎裂的暖色,慢慢握紧抓空的手心。
小王收回想挽救固板而救不到的手,“翔哥,你没事吧?你看着状态很不好……”
他却好似什么都听不到,垂眸盯着地面几秒,然后转身去工作台拿手机。
回拨给打了他电话几次的号码。
“喂,您好,这里是GN航空……”
“很抱歉因……”
“如有任何查询或需要支援,请……”
他异常冷静,“好,我现在过来。”
挂完电话,他带好手套,蹲下身,一片、一片捡起碎裂的瓷块,四分五裂的暖色,碎尸万段的笑容,机械地,一片、一片拾起。
随后向团队交代好事宜,安抚好小王等同事,再离开工作室。
……
身份识别、办理死亡证明、户口注销……
严浩翔很冷静。
冷静地处理好后续事务。
冷静地看着尸身火化。
冷静地带着骨灰回到严家老宅埋葬。
冷静地处理严氏权力斗争——
严氏掌权人向来由能力更甚者出任。
出事前,严氏由他妈妈掌权。他这代,姐姐能力更甚,为继承人。他和他爸爸一样,志不在此,学完基础理论,便专心研究自己喜欢的艺术。
如今,ta们死了,主家只剩他孤零零一个搞摄影的少爷,旁支开始觊觎严氏的掌权位置,在董事会闹。
桌上,有人联合逼宫,有人质疑他的能力,有人摇摆不定,有人默然观望。
“浩翔,你对商业一窍不通,怎么管理好严氏呢?”三叔看似为他好地说教,“你就算上位,也服不了众啊。”
他话锋一转,笑道,“而我们就不一样,我在严氏十几年,对严氏的了解比你多,比你更有经验,严氏交给我,才不会败落。”
“浩翔,你说是不是?”
所有目光瞬间如毒蛇缠上他,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等着他回应。
空气一阵静止,落针可闻。
顶着所有人的审视,严浩翔勾唇淡笑。
旁支的人皱眉,刚要张口质问他什么意思。
只听他答道——
“是。”
众人皆是一愣,尤其旁支逼宫的几位,他们没想到那么顺利。
换别人,该是死都不可能让出位置,要他们费好一番口舌威逼利诱。而他严浩翔,稍稍一威胁就让位了,果真是没头脑的傻子。
“就如三叔所说,您确实比我更有经验、更了解严氏、更能服众,比我更适合做管理严氏的人,为了严氏更好的发展,当然是交给您比较稳妥。”
他漫不经心地笑道,“您说是不是?三叔。”
“当然,”三叔自信地挺起啤酒肚,“各位请放心,我必定竭尽所能,让严氏更上一层楼!”
“更上一层楼……”严浩翔慢慢重念这五个字,笑得无害,“好,三叔定能实现诺言,烦请各位多多协助、帮忙监督。”
“真是令人期待……”
三叔脸色一变,他原本只是愿景的话,被严浩翔一句话扭曲成诺言,把他架起来,让他下不来台。
更上一层楼……他可没有把握做到,但是话都说出去了,他总不能说自己做不到吧?
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不过也不怕,反正决策权在他手上,任他严浩翔怎么作都作不出任何风浪。
他心中不屑。
严浩翔的考量则是——
他确实如三叔所说,商业能力、行情了解、服众等方面来看,不具备管理严氏的能力,贸然上位并非好事。
三叔上位至少能维持严氏正常运作,稳定员工各层和投资者信心。
在他经验能力不足时,选择让出位置、让更有能力的人上位更明智。他可以在旁边观察,学其利,省其弊,快速熟悉严氏运作、学习并改良管理方式,比起他不自量力、贸然接管,然后一头雾水再加上别人使绊子,很大几率将严氏弄得一团糟,且任何一个错误就会加重信任危机,下层有疑虑,便会一环扣一环,整个公司的运作都出问题,那便得不偿失。
再者,换掌权人,下面必定抱有疑虑和审视,三叔上位,让他接下这些矛头、帮忙挡枪。
倘若三叔管理有问题,只为私心,他便可私下收集其错处、集众愤,以管理不善为由将其推翻。倘若他管理得好,当真将严氏视为己出,真心为严氏发展鞠躬尽瘁,不违背企业向来理念,不践踏他妈妈等历代掌权者的心血,那交给他也未尝不可。他手握股权,保底。
董事会各怀鬼胎地结束,正式流程在会后跟进。
……
他将一切有条不紊地处理妥当,处事让人纠不出错,只是,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夜失去所有家人的人。
回到住所,事情过去这么多天,他这才有时间收拾屋子里的东西。
客厅主沙发上方的墙,挂着一幅他中学刚对摄影感兴趣时掌镜拍下的全家福。
照片中,一家人穿着休闲又不失风雅的礼服,妈妈和爸爸坐在前面,他和姐姐从后面探头,妈妈从容地笑看镜头;爸爸因为他的手挠到他脖子很痒,笑着微微歪头一缩;他手撑爸爸的肩,几乎挂在他身上,呲牙弯眼笑,眼中似有星光;姐姐跟他差不多,只是她偷偷在他头上比耶,面上笑容毫无破绽,但一眼望去有几分得逞的坏笑。
他还是在拍摄完才知道,然后追着她控诉她的恶作剧。
“嘿!姐姐你在我头上面比兔子耳朵!我要比回来!!——”
昔日的温度仿佛就在掌心,声音仿佛就在耳畔,温馨的气味仿佛就在鼻尖。
生动、鲜活又美好。
心神回归到现实,实在太过安静。
一丝声音都没有。
仿佛世界都消失了。
不,应该说,忽而从梦境中醒来,便该是如此。
萧寂的荒凉从古井爬出来,渗入他的脊骨,侵蚀得骨头发涩。
心一阵一阵刺痛,他捂了捂心口,一直没缓和,便也不理了。
任由它痛着,他将全家福取下。
墙上的钉子遗留,没有处理。
他将所有全家福都撤下,放进主人房;把ta们的东西放到各自的房间,然后锁上。
做完,屋内空荡荡,异常安静。
他只开了玄关的小灯,照着门,不知等谁归。
室内昏暗,独照窗外枯枝的影子,动也不动,像迟暮垂死的爪牙。
寒风萧瑟,他裹紧身上的衣服,又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入目的一切将他拉入那些过于美好生动的幻梦,又在下一刻将他无情摒弃。
意识、光影、声音、温度、气味、味道、情绪,不断转换,转换,在两者间拉扯。
恍然间,他都有些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或许都不是真的,或许都是真的。他好似堕入深海,一切如海水包裹他,涌进、涌出,推搡、拖拽,幻梦、幻影……
他大概会在幻影中死去,大概不会,他不知道了。
眼球干涩,一滴眼泪都没有。
一夜间,他失去了所有与世界的连接点,他不知道继续在这个没有一丝熟悉感的陌生世界上活着,有什么意思。
其实他想走了。
但是他还要守着严氏,守着妈妈的心血。
这是唯一拖着他赖活的意念。
摄影,他放弃了。
或许他就不该赢下这个比赛,不该和ta们说,不该让ta们因为他踏上丧命的绝路。
更何况,他大约是再也拍不出那样的生气和美好。
工作室那边,他打算转让给他的同事们。
碎了的《恰欢》,他一片、一片,像拼拼图一样,将破碎的美好拼完整。
办完展览,他就退出。
与过去,诀别。
……
命运总是杀人又诛心。
春节到了。
他想家了。
之前说,巨大而充盈的幸福会在不久的未来等着,与他抱个满怀。
假的。
做不到了。
鎏红的街头灯笼高挂,窗前溢出幸福的暖光,映出满屋错落的人气,热闹又喜庆。
他漫步街头。
忽然望见店铺窗前,一家四口选购烟花。姐姐揽着弟弟的脖子,笑着带他去看不同的烟花和商品,说着小话。父母笑着认真挑选,不时招来两个开小差的孩子询问意见,没忍住捏了捏孩子的脸颊肉。
他驻足了片刻,便离开了。
他曾经也有的。
“宝贝,放烟花咯!——”
身后划过一道女声,像极了他妈妈。
他立刻转身去找,人潮涌动,没了踪影。
口中无声呼唤‘妈妈’两个字。
却是以后都不会再有人回应了。
鼻头发酸。
妈妈。
爸爸。
姐姐。
都不见了。
……
他回到住所。
回归他的死寂。
他点开语音一条一条地听。
“宝贝,今天开心吗?”
只一下他便绷不住了。
“宝贝,妈妈爱你——”
“下来吃饭咯,宝贝~”
“浩翔,我和妈妈很快就能回去了!”
“儿子,看桌上爸爸给你买了什么?哈哈哈”
“你是我的孩子呀,爸爸不会怪你的——”
“浩翔,姐姐去R国给你带了个好吃的,快尝尝!”
“哎呦~臭屁小孩”
“浩翔,放假了吗?来找姐姐,带你出去玩!”
“怎么了浩翔?不开心吗?跟姐姐说说——”
越到后面眼泪越汹涌。
……
那晚,空寂中回荡着歇斯底里又无力的低泣。
无处话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