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崖鹤做了一个几乎醒不过来的梦。
梦里面,小小的陈崖鹤在不停地跑,他的身后,是无数重叠在一起的影子。那些影子身上都扎着长长的辫子,一根又一根的辫子宛如触手那般不断涌向陈崖鹤小小的背影。小孩的身影几乎要被影子吞没。陈崖鹤不停地跑,就连回头去看的空隙都没有。陈崖鹤跑得磕磕绊绊的,他的右脚腕上有一圈腐烂流脓的创口,这是之前的脚镣磨的。
陈崖鹤一边跑一边喘气,他的肺叶已经突突地作响,可是他不能停下来,求生的欲望不断刺激着陈崖鹤的神经。小小的陈崖鹤拼了命地往前跑。
重重叠叠的黑影里,那些垂涎欲滴的目光从缝隙里流淌出来,如沼泽黏液,想要把陈崖鹤牢牢留在原地。陈崖鹤甚至还能听出那些人的声音:“小东西,留下来,跑什么?”“能成为祭品是你的福气。”“你难道不想要你的阿嬷被赐福吗?”“你要像你的阿玛玛那样被埋进塔里吗?”“不要像你阿玛玛那样,听阿嬷的话,来……”“做最洁净的祭品,快来,相信阿嬷!”
那些声音循循善诱,听起来温柔异常,可是那蜜糖之下包裹的,却是毒药。那些垂涎的恶意的窥探的视线,从未停止,像黏糊糊的鼻涕那样死死地粘在陈崖鹤的身上。
陈崖鹤努力地拼了命地往前跑,突然,他撞到一个黑影,一屁股坐了下来。身后的黑影和辫子立马把陈崖鹤围了起来。那个拦住陈崖鹤的黑影,掐着陈崖鹤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才是祭品!凭什么不是我!凭什么!凭什么我就是污浊的!凭什么我不是最洁净的!凭什么!陈崖鹤,你该死!”那个黑影死死的扼着陈崖鹤的脖子。
小小的陈崖鹤无助地蹬腿,小小的喉咙里发出“哬哬”的气音。变故发生在呼吸之间,一条黑影辫子抽在了黑影掐着陈崖鹤的那只手上,硬生生把那只手抽断了。
尖利的惨叫声几乎刺破陈崖鹤的耳膜。陈崖鹤一屁股摔到地上,几乎是顾不上疼,就立马爬起来跑了。陈崖鹤听见身后的辫子不断抽打那个黑影的声音,以及那些对黑影的呵斥声:“一个男娃挡什么道?”“污浊之气不要沾脏了祭品。”“你以为谁都能进塔侍奉?你以为谁都能成为祭品?呸!异想天开的东西!”那些黑影辫子把那个黑影抽落到一旁去。
滚落的黑影愤恨地直勾勾地盯着陈崖鹤小小的身影,“陈崖鹤!你给我等着!我一定才是最洁净的!”
小小的陈崖鹤在黑影的追赶下不断地向着某一个方向跑去。陈崖鹤的身影在黑影的追逐下逐渐拉长,一点一点从幼年变成少年,又从少年变成青年。
陈崖鹤的脚步刚落下,身后的黑影和辫子呼啦一声就散去了。陈崖鹤停了下来,那些黑影不再追着他,反而突兀地消失了。陈崖鹤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陈崖鹤眼前一花,以他为圆心,巫文绘制的法阵一圈圈的展开。地面开始震荡,除了陈崖鹤站立的位置,地面都塌陷了。“轰隆隆”陈崖鹤站立的地方变成了一块悬崖峭壁。陈崖鹤的四周,一座又一座的吊脚楼拔地而起。吊脚楼挺翘的檐角几乎弯得能够刺破天际。
一座座空荡荡的腐烂的吊桥从陈崖鹤的脚下延伸着,通向不同的吊脚楼。那吊桥吱呀作响,一踩上去,似乎就会断掉。而吊桥之下,则是万丈深渊。陈崖鹤甚至能看见那深渊底下不断挣扎的熟悉又模糊的面孔,陈崖鹤的脊背一阵发寒。
陈崖鹤脚下能够站立的地面开始震荡着缩小,陈崖鹤环顾四周的吊脚楼。几乎每一个吊脚楼的门上都挂着大大的铜锁。
“咔嚓——”一把铜锁从中间断开,掉进了深渊里。陈崖鹤脚下的地面已经不能够站立了,陈崖鹤几乎是在瞬间就朝着那个掉了锁的吊脚楼狂奔而去。
就在陈崖鹤的脚踩上腐朽桥面的瞬间,一阵尖锐的疼痛从陈崖鹤的小腹处传来。“呃!”陈崖鹤痛哼一声,一手抓着吊桥锁链半跪下去,一手捂着腹部。陈崖鹤低头一看,是一根长矛。长矛的顶端刻着扭曲的巫文。血液不断地从陈崖鹤的身上流向那长矛里,而这长矛的尾巴又被长长的锁链拴住,锁链的末端直直地坠进深渊里。一切的重量压在一起,势必要把陈崖鹤压进深渊里。
陈崖鹤拼命抓着那腐烂不堪的吊桥锁链,就像溺水者抓着救命稻草。那救命稻草同时也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陈崖鹤咬牙抓着吊桥的锁链往前走。没走两步,那长矛就像船锚那样,牢牢锚住了陈崖鹤,陈崖鹤不得寸进。陈崖鹤反手抓着长矛用力一扯,把那长矛连皮带肉一起扯落。可这长矛却是吊桥维持平衡的锚点。
“咔嚓——”木板断裂的声音,陈崖鹤回头看去,只见那长矛拖着陈崖鹤身后的吊桥往下坠。来不及了!陈崖鹤顾不上痛,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往前跑。跑!不断地跑!
陈崖鹤根本没有回头喘息的机会,每踩一步,前一步落下踩的腐朽木板就会断裂,掉进深渊里。陈崖鹤一脚踩上吊脚楼门前的一点点空地,手牢牢地抓着吊脚楼的门环。
只听轰隆隆一声,陈崖鹤回头一看,那一整条吊桥,全部坠进了深渊里。陈崖鹤这才勉强松了一口气,吊脚楼的门被他推开一条缝。深紫色的长发在门后晃动,陈崖鹤看见了季怀安的身影。
陈崖鹤猛地推开门,伸手去抓那深紫色的头发,“季怀安!”
季怀安闻声回头,飞扬的袍角占满了陈崖鹤的视线。等到袍角散开,陈崖鹤发现自己被死死地捆在一张石板中央。陈崖鹤努力挣扎,他腹部伤口处的血汩汩而出。殷红的血色如芙蓉花一般,一层一层地铺展开来,陈崖鹤身下扭曲的巫文法阵一点又一点地被点亮。
陈崖鹤看着头顶上熟悉的刻满了巫文的塔面,突兀地笑了起来,他大声地笑了出来,就连胸腔都被这笑声撕扯得发痛。陈崖鹤轻松地从那死死束缚住他的石台上坐了起来,那些捆着他四肢的锁链变成黑影钻进了阵法里。
陈崖鹤一边癫狂地大笑,一边说,“我小的时候都捆不住我,现在还想捆住我吗?”
陈崖鹤朝着虚空中扬手,蓝绿色的火焰冲天而起,霎时间,眼前的一切被火舌吞噬殆尽,化为乌有。
一张皱皱巴巴的糖纸从陈崖鹤头顶滑落,掉到地上。陈崖鹤垂头去看那糖纸,等他把糖纸捏起来的时候,深紫色的发丝便垂落在了他的手边。陈崖鹤抓着那深紫色的发丝,轻轻一拽,那温凉软玉般的人儿,就这么顺从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陈崖鹤泡在这个软而凉的怀抱里。陈崖鹤埋在来人颈侧轻轻地蹭了蹭,转脸过去亲了亲他的腮帮子。
陈崖鹤喃喃道:“季怀安……”
屋里,季怀安把陈崖鹤抱在怀里,他的手指正轻柔地抵着陈崖鹤的眉心,轻轻地按着,将陈崖鹤皱紧的眉头揉松了。陈崖鹤顺着季怀安的气息,往他的怀里拱了拱。陈崖鹤嘴唇磨蹭着季怀安的颈侧,呓语:“季怀安……”
“我在。”季怀安轻轻地应和着。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仍旧披散在山林间,就连月辉都被拦在层叠的雨幕外。泠泠月辉只能在厚重的雨幕上留下模糊的浅淡的影。这里的细雨似乎怎么也不会停,就好像一场怎么也醒不来的缠绵梦影。雨丝在山林间缠绵,陈崖鹤和季怀安在梦影里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