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初融，苏省师范学院的操场边，柳枝抽了嫩芽，像谁用毛笔蘸了淡青，轻轻点在灰褐的宣纸上。

夏雨涵抱着一摞教案小跑回宿舍，辫梢沾了雨丝，却掩不住眼角的笑。刚拐过楼梯口，就听见室友在走廊嚷：

“雨涵！你对象来了！穿军装那个，在传达室，拎了两个旅行包，还抱着一箱桃酥！”

她脚下一顿，教案哗啦啦散了一地。

顾不得捡，她转身就往楼下冲，心脏擂鼓似的，一下一下撞着胸腔。

传达室门口，傅慎行正侧身站着，一身冬常服还没换，肩章上的星被雨洗得发亮。

他脚边，两个洗得发白的绿旅行包鼓囊囊的，像装下了整个部队的春天。

“雨涵。”他回头，声音比记忆里低哑，却带着笑。

那一声，像把时光拨回到红旗大队的雪夜——他站在知青点门外，拍去她帽檐的雪，说“等我”。

她没应声，先扑过去，额头撞在他纽扣上，生疼，却舍不得松手。

傅慎行身子僵了半秒，随即抬手，把她整个裹进军大衣里，掌心贴在她后背，隔着毛衣也能感到那温度。

箱子里桃酥的香味混着雨气，甜得发暖。

“怎么不提前打电话？”她闷声问，鼻尖蹭过他领口，闻到淡淡的柴油与肥皂味。

“想给你个惊喜。”他低头，下巴抵在她发旋，“三等功的奖章下来了，探亲批了二十天，先到你这儿，再陪你回红旗大队看看，然后——”他顿了顿，从口袋掏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去你家。”

夏雨涵接过，展开——是部队政治处开的“结婚函调表”，盖着鲜红的团部公章。

她指尖一颤，纸被雨点打湿，晕开一小片桃色。她抬眼，看见他耳尖红得滴血，却努力绷着脸，像在执行一项神圣任务。

“傅慎行，你——”

“我先去拜见伯父伯母，再回大队开介绍信。”他声音低却稳，“夏雨涵同志，今年春天，我想把‘对象’两个字，换成‘爱人’。”

雨忽然大了，细线斜织。她却笑了，踮脚，在众目睽睽下，亲在他下巴，“好，爱人。”

同一夜，沪市老弄堂。

苏家小阁楼亮着橘灯，窗棂上糊的旧报纸被风鼓得哗啦响。

周明和王䜣挤在一张小木桌前，面前摊着一张全国列车时刻表，红蓝铅笔圈了密密麻麻的圈。

苏晨光端着三碗酒酿圆子上楼，糖桂花在蒸汽里化开，香得醉人。

“明早七点十五的慢车，到徐州转汽车，傍晚能到县城，再搭拖拉机回大队。”周明用铅笔尖点着表格，眼睛亮得像那年发现第一穗双棒玉米，“傅营长来电报，说他和夏雨涵后天也从苏省动身，咱们在县城汇合，一起进村。”

王䜣把竹篮抱在怀里，篮底垫着李雅塞的腊肉、奶粉、大白兔，还有一包彩线——是给二丫扎头绳的。

“队长托人捎话，说二丫知道咱们要回去，天天把烤红薯煨在灶膛边，怕凉了，一晚上换三回柴。”

苏晨光没搭腔，低头吹圆子，热气蒙了眼镜。

他想起离家前夜，母亲把攒了半年的钱缝进他内衣口袋，父亲站在煤炉旁，用火钳拨弄炭火，轻声说：“人走了，心别散，弄堂再深，也深不过田埂。”

此刻，粮票还在笔记本夹层，而田埂尽头，老槐树正抽新芽。

“晨光，你想啥？”周明用筷子敲他碗沿。

“想红旗大队的春天。”他抬眼，笑里带着潮气，“想咱们回去，把大学里的故事，讲给二丫听。”

窗外，雪彻底化了，弄堂深处传来卖桂花赤豆粥的梆子声，悠长一声，像替他们喊：春——归——了——

三天后，红旗大队。

东坡的油菜花开成一片金浪，风一过，花浪推涌，把田埂都淹没。

村口老槐树下，二丫踮脚张望，羊角辫上扎着新头绳——红、绿、黄，像三只小蝴蝶。

她手里攥着一本《新华字典》，封面磨得发白，是苏晨光临走送的。

“来了！来了！”王铁柱扛着锄头从坡下跑上来，嗓门震得槐花落，“拖拉机！县里拖拉机！坐着仨知青！”

二丫撒腿就跑，布鞋踩得泥水四溅。

远远看见拖拉机“突突”驶来，车斗里站着三个青年——一个穿灰涤纶中山装，一个披蓝布棉袄，还有一个，围着驼色围巾，风一吹，围巾扬起，像面柔软的旗帜。

她忽然刹住脚，怯怯地攥紧字典。

直到苏晨光跳下车，冲她张开手臂，她才“哇”地一声扑过去，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胸口：“苏哥哥，我认得三千个字了，你考我！”

周明把竹篮高举过头顶：“二丫，看，新篮子，给你装烤红薯！”

王䜣从背包掏出一张叠得四方的纸，展开——是苏省农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上面盖着鲜红公章，“二丫，等九月，哥哥带你去省城，看真的大学图书馆，比知青点煤油灯亮一千倍！”

孩子们围上来，叽叽喳喳。傅慎行和夏雨涵随后赶到，军大衣口袋里插着一束野杏花。

夏雨涵把二丫抱起，从口袋掏出两粒沪市奶糖，剥开，一粒塞进她嘴里，一粒塞进紧跟而来的小男孩——二丫弟弟的嘴里。

“甜不？”

“甜！”二丫眯眼笑，缺了门牙的豁口漏风，却挡不住花香。

傍晚，知青点灶房烟囱冒出白烟。

二丫娘把野鸡汤炖得滚开，周明和王䜣抢着添柴，苏晨光用旧算盘“噼啪”算账——今年队里扩大油菜面积，公社会计让他提前做预算。

傅慎行蹲在灶膛前，帮二丫娘看火，火光映着他侧脸，轮廓柔和。

夏雨涵坐在门槛上，把带来的彩线分给姑娘们，教她们编“迎春结”。

王铁柱搬出那张小木桌，桌面还留着三年前苏晨光用钢笔刻的“1977·理想”四字。

他把新酿的玉米酒斟满搪瓷缸，举过头顶：“今天，咱们红旗大队，迎来送往——迎的是春天，送的是冬寒；迎的是学子归来，送的是穷苦日子！来，干了！”

酒过三巡，月亮爬上槐梢，清辉洒了一地。苏晨光从帆布包掏出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空白处已画好一幅新图：老槐树下，众人围坐，灶火映红每一张脸。他提笔，在图下注：

“1981年春，红旗大队。槐花开时，我们归来。带得走的是粮票、录取通知、军功章；带不走的是灶膛火、算盘声、红薯甜。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他抬头，看见傅慎行牵着夏雨涵的手，站在田埂尽头，剪影被月光镀成银；

看见周明和王䜣带着孩子们放“麦秆龙”，火把在夜空划出金红弧线；

看见二丫趴在石磨上，一笔一画写“春”字，字典翻开在“归”字那页。

风掠过花海，花香如潮。苏晨光轻轻合上笔记本，听见心底“咔哒”一声——像最后一瓣拼图落进版图。

他知道，从今往后，无论走多远，只要想起今夜，就能在星辉与炊烟之间，找到回家的路。

春归有期，归期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