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蝶谱（一）

化妆镜前的白炽灯管突然闪烁两下，李云霄握着眉笔的手顿了顿。镜中倒映着陈丽君站在门口的身影，水色长衫被穿堂风掀起一角，像是断翅的蝶。

"今晚怕是唱不了了。"陈丽君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李云霄转椅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她看见搭档的右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领口盘扣，这是对方紧张时才会有的小动作。戏服前襟的银线云纹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让她想起七年前那个飘着桂花香的下午。

那是她们进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第三个月。排练厅的旧空调嗡嗡作响，陈丽君突然将一支白玉簪子拍在化妆台上："你刚才走位快了半步。"翡翠流苏撞在镜框上，碎成十七八片晶莹的光。

当时李云霄正在勾眼线，笔尖在眼尾划出一道突兀的折痕。镜中少女穿着练功服，马尾辫随着转头在肩头扫过："凭什么说我错了？"

"梁山伯在'十八相送'第三折该退七步，你多抢了半步空间。"陈丽君的手指划过簪头雕刻的并蒂莲，"就像这支簪子，差之毫厘就戴不正。"

此刻李云霄的指尖触到梳妆匣底层的丝绒布袋。那支修补过的玉簪正安静地躺着，裂缝处嵌着金丝，在黑暗中隐隐发烫。窗外的蝉鸣突然尖锐起来，她听见自己说："把第四幕的'楼台会'改成对唱。"

陈丽君猛地抬头，喉结在立领间滑动："师父说这段必须独唱才能..."

"你嗓子哑了，但眼睛会说话。"李云霄起身时裙摆扫过满地戏本，那些被红笔圈画的批注像零落的朱砂。她抽出陈丽君手中的折扇，"啪"地一声抖开蝶纹："还记得《牡丹亭》巡演那次吗？"

七年前的梅雨季节，陈丽君发着高烧完成"惊梦"的转音。散场时李云霄在后台找到她，发现对方正对着湿透的戏服发呆。那夜她们挤在道具间的旧沙发里，陈丽君的额头贴着她锁骨处的珍珠项链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杜丽娘，被困在戏文里出不来。"

此刻陈丽君的指尖触到折扇边缘，冰凉的竹骨让她轻轻战栗。李云霄突然握住她的手，将扇柄抵在自己心口："今日我们不做祝英台与梁山伯。"她感觉到对方掌心的薄茧，那是二十年功架磨出的年轮，"做破茧的蝶。"

走廊传来催促的脚步声。陈丽君反手扣住李云霄的腕子，玉扳指硌得人生疼。她们同时看向镜中——花旦与小生的妆面正在暮色里交融，像宣纸上洇开的水墨。窗外忽然飘进几星柳絮，落在陈丽君未戴头套的小啾啾上。

李云霄拈起那点白絮，簪进对方鬓角。梳妆镜突然亮得晃眼，她看见两个影子在光晕中重叠，戏服上的金银线绣出流动的银河。

化妆间的门被推开，团长王老师站在门口，眉头紧锁："还有二十分钟开场，你们..."

话音未落，陈丽君已经转身，水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王老师，第四幕改成对唱。"她的声音依然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