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沉下去,山中的气温渐渐冷起来。
身下坐着的巨石,热度也慢慢地散去了。伏蘅收回手时,只能感觉到指尖存留的模糊暖意,叹一口气,她将身上大氅微微拢好。旁边的人觉察到了这细微的动作,连忙停下口中絮叨:“大人,要不我们先回军营吧?”
她其实还想听那些絮语,所以好半晌都没有回话,身旁的士兵忽然窸窸窣窣地转过身去,紧接着,就轻轻道了一声:“军师大人。”伏蘅也跟着回头,她有眼疾,不可视物,但凭那一句军师大人,还是明了了来者:“相柳?”
好一会儿,来人道:“回去了。”
是相柳的声音。伏蘅伸出手,他便像往常一样自然而然地牵住,借着力,她从山石上轻跃而下,听见相柳道:“山里进了人。近日或许不会安生,你下次别自己走太远。”
“这里总归是我们的地盘,何况还有符瑞跟着我,能有什么事?”听他这么说,伏蘅便知道并不是什么大事,恐怕闯进辰荣义军地盘的人早被抓住了。否则相柳也不会是现在这副语气。
他却不为所动:“这话说给我听没用。再敢驳我,就把你今晚的饭食给扣了。”
“……好,军令如山。是我错了。”于是她轻笑,故作顺从地点了点头。或许是早已习惯这人的态度,相柳只嗤一声,不再说话。
回到营地时天色已晚,火光在夜里燃起,照亮归途。
把符瑞差使下去后,相柳牵着她进了自己的营帐。有陌生的气息。伏蘅目不能视,平日里靠听觉和气味分辨,顿住片刻才道:“你营帐里有人?”
“有。”他似乎无意多谈这个话题,给伏蘅找了个地方坐下,又把旁边堆着的书搬到另一侧,只道:“我有事。你要是有兴趣,自己和她聊聊。”
伏蘅思量一瞬,不是很能提起兴致来,也就坐着不说话了。
帐中的陌生人也一直没有说话。她能感觉到对方气息的变化,猜测那人大约是醒着的,可却始终不曾开口过。这样坐着少顷,符瑞端了热乎的饭食过来,一荤一素,做得却并不精致。荤是山中猎的野兽肉,素是叫不出名字的野菜。伏蘅早已习以为常,也不觉得有什么,一口一口地吃着。
期间相柳偶尔伸出手来,把她往桌面伸过去的筷子挡下:“……菜在这里。”顿了顿,他又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分神得这么厉害。”
伏蘅沉默一会儿,摇了摇头,只道:“今天符瑞给我讲了山中落日的景致。我很喜欢。”
这下子,相柳也无话可说了。
很早的时候,伏蘅就有眼疾。
至少相柳三百年前初见她时起,就这样了。平日里她行动多有不便,大约是身子不好,更没像其他人一样身负军职。虽一副病弱样儿,但也曾救治伤兵、定奇谋,曾与将士们一同月下饮酒,欢声歌咏。是以在辰荣义军中很受人敬重。
她的来历并不算不可谈及的谜题。相柳隐约听洪江闲话过寥寥几句,偶尔也见后者的亲部看向她时,难言的眼神。
不像在看一个人,像在看一个旧时代的落幕。
所以那些往事,相柳自然略知一二,但也从来没有亲口谈起过这个话题。如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不会觉得她病弱得累赘,而是支开了羽翼,为她挡下欲来的风雨。
唯有一点和旁人不同,身份让他们有了更多亲近的机会。因而和伏蘅经年累月地相处下来,相柳也更加明白,或许这个人,并不如她自己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从容。
不论是失明还是病痛……正视自己的残缺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而这份残缺几乎将弱者两个字和她密不可分地束缚在一起。也许连她这样的人,在最初之时,也曾因世界的漆黑而恐惧过吧。默然看着她吃完剩下的饭菜,相柳暗自叹了一口气,让人进来把碗筷收走。
“相柳,我渴。”伏蘅又道。
“……要求真多。”他起了身要往外面走,掀起帐帘时顿住,回头对她道:“我让人守在外面,你有事叫他。要是无聊了就回自己的营帐里去。”
然后是脚步声。
相柳走回来了。伏蘅正不解地要开口,就听见他冷冷的声音:“要是让我发现你给她下毒,我就剁了你的手。”警告的话,明显不是对她说的。
这次她听到了,是男人的声音。
那人讪笑着接话:“相柳大人,在您面前,我哪里敢下毒啊。”
等相柳离去后,营帐里重新恢复寂静。伏蘅坐在原地好一会儿,实在无事可做,捕捉着这里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开口问他:“你是谁?”
“小人玟小六,只是清水镇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医师而已……”仗着她双目失明,玟小六被五花大绑,一双眼睛却不住地打量,揣度着她在这里能有几分话语权:“这位大人,小人在清水镇生活了几十年,您派个人一查便知,我真不是什么细作啊……”
伏蘅权当闲话听了,半晌,支着腮,笑道:“既然是相柳抓了你,这个事我左右也管不着。你求我不如求他。”
玟小六大声哀叹:“……”
许是没听到他说话了,伏蘅慢慢地起身,拂了拂衣上零碎的尘屑,从他身边经过时,微垂眸子,被营帐内的盈盈火光一映,瞧着便生出几分温和慈悲来:“就在这里待一晚吧。辰荣义军纪律严明,倘若你真的不是细作,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你。”
话音落下,却是冷淡而疏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