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雁只多添了一件浅蓝的外衣便出去了,家中的奴仆多半还未醒,她本也想亲自去迎客。现实与魇镜已然存在许多差别,现实是新的,而魇镜已经覆灭了,连带着所有。
想她与那程家主认识不过半日,却感觉他给她留下的印象却胜过多数与她自幼生活的人,真不该说是她平日高高在上还是有些人虚伪至极。
天渐晚,金色霞缕与天边的红光撒在她脸上、身上,反倒显得她似身披霞帔一般。
取了灯,掌中升起一小团火,那火甚乖巧,在整个院子的灯烛中跳跃着,不多时便使这院子早早地亮了起来。
不得不说,赵家确实是个大家族,即使非家主的都要到外头自己谋生,却也曾有过这整个院子都住满人的时候,赵雁想。
只是想要从这其中逃脱,该何其难啊。
不知不觉间,她已行至大门,抬手,推开那道自四年前开始彻底困住她的厚重的大门,外头的晚霞斜斜照进她的眼,不刺目,她却眼角落下一抹浅浅的清泪。
屋外的人一袭深青色道袍,上头沾染的血迹斑斑驳驳,有的还未干透,就连嘴角也残留着似是未擦干净的鲜血,看起来极为狼狈。
赵雁显然是没想到在出了这魇境后,他们又似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只是她粗略一看,未见得那谢祚的半分人影。
“那位谢道……谢先生呢?他未与您同行吗?”
或许是出于对她未知的那场恶战的好奇,或许是出于对她另一位恩人的关心,她最终还是向已被她迎进门的程祾发了问。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的,刚刚离开魇境后,我们再次经历了一场战斗,他应该是方才受了伤,安大夫说要他留下来看看,刚刚他也说要准备一些东西。而且,”程祾顿了顿,又复开口:“我估计他大概是不想来,也没必要来。于你而言,难道不是吗?”
“是吗?或许吧,我对你们不太了解。如果两个人是一起的话,那么一个了解事情的人就够了。但是只凭感觉的话,你们确实挺像在一起赶路一样,但又不像是朋友关系,似乎是因为某些原因而被动或主动地去尽量让对方少受伤一样……我不太会形容,但是我总觉得这种感情会比一般的朋友关系更……稳定?或许也只有你们能做到了吧。反正我是真的没见过。”
“赵小姐,与其聊我的私事,您似乎忽略了我来此的目的呢,”程祾停下了脚步,望向在前面带路的赵雁,“您打算怎样?”
“对了,前面就是大堂,您是不是搞错了路?”
赵雁回头,似是才看见那大堂似的,眼神里流露了片刻的迷茫,才转身向大堂行去。
“关于我家的话,总之我的态度就是不能放弃这个位置,”赵雁迈过门槛,提起一旁的茶壶,倒了两杯冷茶,“招待不周,请见谅。”
程祾对这种事情似乎没什么在意的,他历来都是这样,曾经也有长辈训斥他太过于随便,但自从十四岁之后倒是再也不会听到了。
“那既然赵小姐有这个决心,那便祝你成功吧,只是你的亲人……举目无亲,恐怕是极为困难的,”程祾浅浅抿了口茶,放下茶具,再次开口:“你们赵家与我家不同,虽然我家曾以商业为主,但我们现在在发展却的是在整个‘江湖’中的地位,所以理所当然的是凭天赋与能力上位,而你们家凭的是‘官’,换而言之,你只有拥有那样的能力与权利才能做到,或者……”
程祾那双黑色的眼睛盯着赵雁,一字一句道:“改变它。”
这件事他们都心知肚明,依附于朝廷的终将没落,只有真正以百姓为根本才有机会万世长存。
那就只有一个最为容易且能让家族更加受益的方法。
——像楚家一样,当修士,去修仙。
“是个很好的想法,可惜了,我办不到,对别人来说,这或许算是……一个很困难,甚至于残酷的选择吧。”赵雁轻拿着茶杯,纤长而浓密的睫毛与那双眼睛一同低垂着,看不清神情。
“确实,即使程家为此努力了很久,但是由于没有足够牢固的基底,目前来看很难说。”
“您的家主之位也是这么来的吗?”
“大概吧……或许血缘也算呢?”
听到“血缘”二字,赵雁的面上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
“赵小姐也很难抉择吧……毕竟,虽然是嫡女,却是以这种方式入的赵家,一直被当作是义女,甚至于奴仆。”
程祾似是看透了她。
“你知不知道,这就是你爹布下的局呢?”
“略知一二……”
她似是很没底气地回答,她也只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是赵家嫡出的二小姐。
“当年你父亲见你是一名女子,你生母又受了大伤不能再生子,他又不能忍受将来的继承人会被人冠以‘庶子’的缺点,于是在这一刻,他下定了决心将赵大将军当作真正的儿子培养。”
是了,因这乱七八糟的话本的影响,最近十几年众人对于嫡庶的关系的认知变得极其古怪,甚至于以为庶子庶女如同奴隶。
“而你,这场只有一名棋手的小博弈结束了,你的父亲草率地,或者有预谋地就将你‘弃’了。”
“他把你‘买’到那户人家里,又提前决定了你的人生。”
赵雁的指关节已攥得发白,身体忍不住地颤抖着:“我这十六年的人生,不,十三年,都是他布下的棋局吗?包括……包括她吗?”
如果连姐姐也是引导她走向这步的人,那她该怎么办?
“在两年前,这一切确实如此,但你父亲算错了一点,是人心。”
“你姐姐对你的感情远比任何人猜测中的都要深厚,只是压在她身上的东西太多了,一切都不得显现。如果她真的按照你父亲布下的局走,两年前你的婚事便该定了,或许是她政场上的同伙,又或是其他。而她,也不至于在战场上被‘战友’杀死。”
说完这些,二人相对无言了好一会儿,直到赵雁彻底平复了心情,她才开口:“程家主,能否问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按理来说,程祾自十四岁,也就是六年前继承家主之位之后,便被以‘养病’的名义软禁了起来,理应消息闭塞,为何知道的比她这位当事人还多?真当是所谓观棋者胜过执棋者的道理?
“我读到的,”程祾抬眸,黑色的眼里逐渐显现出一种似金沙似的不可名状物,如深夜的星空一般分布着,“我从这院子里读到的,只是如果再像之前那样让你也看到,现在恐怕做不到。”
这模样的程祾,她是见过的,赵雁想着。当时在那魇境里头,程祾便是依靠这份读出来的场景破坏了那依托于她的境魇虚伪的强大的。
“这种东西解释起来很麻烦,你将它当作是一种特异功能便够了。”
赵雁微点头,眼往外一瞥,开口道:“时候不早了,这里有客房……”
“不必麻烦了,赵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先前安大夫受邪祟影响,怕是还未恢复,我已与他商量好,今晚便在他那稍作歇息,也顺便观察一下他受的伤,以防异变。”
赵雁听到“邪祟”二字后,之前就微微低下的头埋得更深了,似是十分羞愧。
也似看出了赵雁的心情,程祾将杯中剩余的茶饮尽,缓缓开口道:“这个邪祟大概率并非是因你而生的,你不必如此。”
“多谢了,茶很好,不必再送,走了,”程祾起身,又似是想到了什么,再度开口,“如若程家有什么人来过问我的行踪或相关事件,请务必隐去我,而‘真正’的事件经过,你可以向于你有益的方向推动。”
程祾推门,在门轻合上的瞬间,他便消失在了那片夜色里,直至到达医馆。
谢祚正在与那位‘神医’攀谈,见他回来便立即起身,拉过他的手,带他进了另一间空着的“客房”。
“你就真穿着这衣服出去了?也不打理一下,我还带了替换的,你等下,”谢祚关上房门,揪着他衣服上依稀可见的斑斑驳驳的血迹,从一个装了凉水的小盆中掏出一块帕子,一手捏着程祾的脸将他固定好,另一只手拿着帕子给程祾卸妆,“我跟老大夫讲过了,现在你先换回男装,明日早上起来后你先把衣服换上我再给你上妆,总之最近不确定是否会受你程家影响的时候你均以我‘小师妹陈绫’的身份行事。”
顶着程祾的臭脸总算将整个淡妆卸了,不过谢祚总觉得程祾此时意外的老实。
谢祚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件程祾平时穿的衣物,递过去道:“你那时叫我回去拿的,现在你可以穿了。这件染了血的我去洗洗看,明天穿另一件,这种东西我囤了很多的。”
“那种女装,你囤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