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在吗？”城寨里虽楼房遍布，但今天天气好，平日里昏暗的城寨街道也亮堂不少，信一戴着黑色的大框墨镜，骑着摩托穿梭在城寨里挨家挨户收租，一圈收下来收到杜明了，却没在阿婆店里找到人，于是直奔杜明狗窝敲门
“啥事？”
平日爱把自己倒腾的干干净净的杜明此刻顶着鸡窝头，穿着白色老头背心，眯着眼睛叼着烟出来了，眼下乌青一片
信一吓了一跳，皱着眉头上下看了看他
“你昨晚干嘛去啦？偷玛丽内衣啦？”他们之间又打麻将又打群架的，几个人早就熟的不行了，开玩笑这种事也变得自然的多
“你少开玩笑，话说玛丽奶奶内衣还没找到啊”
“重点不在这啦，今天交租哦靓仔”说着，信一将收租用的黑皮包用胳膊夹住，倚在杜明家门框上
杜明也不含糊，转身去枕头下掏钱
“你钱都放枕头底啊？”
“安全，每天枕一枕就能知道少没少”
一瞬间，信一觉得他枕头下藏钱陈洛军袜子里放钱有种异曲同工的恐怖
“喏”杜明算好，把钱递给信一，话说他来到城寨已经有一个月了啊，过得真快“哎对了，龙哥最近病了？”
“你咒我大佬干嘛？他好着呢”
“不是那个意思，我那次听他咳嗽，挺厉害的样子，不行你劝劝他少抽两根烟吧，龙哥年纪大了还天天好几根，我还没怎么见过他嘴里没烟的时候”
此话非虚，杜明对咳嗽这类伴随疾病的征兆一直敏感，那天帮阿婆扛面粉走过街道时看到龙卷风正在处理街道纠纷，他打了声招呼，快要走远时从喧嚣的街道中捕捉到了龙卷风那几声咳嗽，那种憋了很久实在忍不住才从嗓子中流出一两声的咳嗽，闷闷的
他阿妈死前病魔缠身时就是这样，每天每晚，歇斯底里的咳嗽声和呕吐声仿佛能穿透他的梦，他阿妈病的严重，为了不让他担心就用全身力气憋着，小声咳嗽，和现在的龙卷风一模一样
当时记忆与现实重叠，杜明被自己吓了一跳
“行啦，我把你的话转述给我大佬，但是呢…”信一接过钱塞到皮包里：“你一天也抽不少哦，我听阿婆说你请了两天假，两天不见你人你就两个大黑眼圈，你也留意留意身体好啦，拜拜”
等信一走了，杜明才又扑回床上，他昨天偷偷出城了，找了个熟悉的师傅定制了一对指虎，过几天就完工，又去打听了下越南帮的事，现在的他没有人脉，打听起来困难，废了他不少力气，发现大老板至少没有广泛的传播杜明的事，累成狗的杜明安下心
至少封口费没白交
同时他打听到越南帮订了一笔大单，订的是比平常多好几倍的进口货和一箱查不出来私人用品
赌马又赌赢了？但是这私人物品又是什么？死活打听不出来
凌晨，杜明终于抓住时机溜回城寨，上下眼皮打架，沾床就睡死过去
管他呢，休息再说
休息一天的杜明第二天早上去四仔那里问问市面上有没有什么褪疤的药，这条坑坑洼洼的胳膊他实在看不顺眼，出了门却发现城寨今天的气氛不太对劲，大家都围在电视机前，手里的活都忘了干，路过街边一个没那么多人挤着的电视机时，杜明凑上去看了看
“中英两国已经协议将香港归还中国………”
“我相信最大的可能就是拆，但是这其中牵扯的问题太多……”
杜明没再看了，点了支烟继续往四仔的医馆走去
城寨要拆，但政府与国家的周旋估计还要再拖好几年，几年过去，估计政府就会来给居民安置住处，把城寨清空
过几年大家就都离开了，以后就见不到了吧
要不还是去跟信一他们打打麻将？
话说香港都收回中国了，他今年也二十七了，他这天煞孤星居然也能挺到这个年岁，当年唯一被他阿爸愤怒的赶跑的算命瞎子曾摸着杜明的手说，这孩子活不到二十八
后来他阿爸也就不再找算命的了，杜明本人也不信这些，但童年时对神神叨叨的“大师”的敬畏到底还是刻在脑子里，杜明内心很复杂，自己也不知道该作何想法
杜明拐进医馆旁的小巷，走到门口却发现龙卷风在里面，他和四仔都不说话，杜明以为这两人有什么要事要谈，自觉靠到门边的墙上，降低存在感，里面的两人也没发现他
“要不跟信一说，让他带你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杜明拿烟的手一顿
“你现在已经耳鸣，胸痛，你肺部的肿瘤开始恶化”
肺，肿瘤，肺癌
杜明上次听到这些字眼还是在十几年前给他阿妈看病的医生嘴里
他拿烟的手都不稳了，情绪和理智罕见的失控，唯一一丝理性正在拼命劝自己：龙卷风是龙城帮大佬，他要是被人知道病情严重整个城寨都不保……
“对谁都不许说”龙卷风说完，估计是看到了电视上正在讨论九龙城寨未来的政客：“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看到这一天”
杜明唯一一丝理智，啪的一声，断了
他把半根烟丢到地上碾灭，不管不顾转身进了医馆，两人被他的架势吓了一跳，可杜明只是站在熬药的壶旁，不说话，看看四仔又看看龙卷风，一时间有点好笑
“听了多少？”龙卷风面色不变，最先打破僵局
“……你有肺癌”
龙卷风吐出一口烟，白色烟雾盘旋在他周围，杜明后来也不知道他那天到底是吐了口烟还是叹了口气
“你聪明，应当知道不能对外说”
“龙哥”杜明还是第一次当着龙卷风的面说出这个称呼“去治疗吧，可以去私人医院，都是保密的不会有人知道”
龙卷风对杜明的了解程度其实比四仔他们要少的多，在他眼里，杜明此刻只是面色阴沉，皱着眉，很正常的表现
但四仔能看出来杜明的表情里包含了更多东西，首当其冲的是痛苦和恍惚，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杜明
“在那些势力较强的帮派眼里，城寨一直都是块肥肉，我只要还在城寨一天，就能再多保护城寨一天，突发情况也都能解决，我现在被送医，就算外面不知道，城寨里的居民肯定是瞒不住的，扰乱民心，结果更糟……”
“那我去把医生带进城寨，无论如何你必须得到医治”杜明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但脑内一片混乱“不然你会死的”
龙卷风坐在椅子上仰着头，叼着烟看他，突然笑了：
“你怕？”
“会死人的啊！怎么不怕？”
“你真的不擅长控制情绪”
“我带你接受安全的保密治疗或者我出去告诉信一，选吧”
果不其然，龙卷风沉默了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身份和信息吗，只要你愿意接受治疗，我什么都告诉你，我知道我很失态，您可以考虑，我今天下班会去理发店拜访”杜明调整好呼吸，向门口走去
“你正经说话都没跟我说过几次，怎么对这件事这么执着？”
龙卷风在他身后开口，杜明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眼神炽热：“您信命吗？”
不等龙卷风回答，杜明就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您是天乙贵人，是好人，好人就该命长”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出医馆
龙卷风摁灭烟头，四仔才找到开口的机会：“杜明情绪确实失控，但他说的没错，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龙卷风看了四仔一眼，四仔一愣，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接着说：“城寨里没人想看到龙卷风出事，无论是出于自身安危还是私人情感”
几分钟后，龙卷风回了理发铺，坐在沙发上闭着眼揉了揉紧皱的眉心
是他真的老了，还是现在的年轻人胆子越来越大了？
杜明怀着心事上班，两小时内被烫了三次手，再三跟阿婆表示自己没问题一定会注意力集中好好干，接下来工作的同时一心二用，在龙卷风还没答应的情况下想好了包括但不限于要去哪家私立医院，去的时候怎么做伪装，手术能不能在城寨拆除前顺利完成
杜明这次是体验了一次真正的盼星星盼月亮的感觉，好容易熬到太阳落山，信一和十二少突然出现在店门口拉着他要去喝酒
“等一下，我有事去找龙哥，今天就算……”
“我大佬去交租了哦，不在城寨”
真服了自己这是选了个什么狗时间，早上走的头也不回看起来跟耍帅一样……
羞耻感终于追上了杜明
因为杜明一天里失误太多，阿婆以为他状态不好给他又放了一天假，杜明刚想拒绝，结果信一爽快的替他应下来，和十二少半抬半拉着他就走了
几人晚上在陈洛军屋子里打麻将喝酒，喝的烂醉，杜明因为有心事一直在喝闷酒，一瓶接一瓶，所以还算安静，但信一和十二少不，他们一个唱歌一个耍刀，就差跳到麻将桌上来段solo，陈洛军没怎么喝过酒，早趴再桌上不省人事，四仔酒量再好也经不住他们这么喝，头晕脑胀把信一和十二少一手拎一个扔进沙发，吵闹声没一会就变成平稳的呼吸声，四仔最后走向杜明
“你也…体谅一下龙哥”
四仔视角里，杜明面无表情冷静的点了头，然后站起身来：“我回去睡觉”，四仔刚松口气，就见杜明没走两步，停在了沙发前
“到家喽”
然后身子一歪，倒进沙发里，和信一十二少乱七八糟的堆成一堆，头一歪睡着了
四仔真的很想给他三人一人一拳然后扔出门去
但最后他也只是把陈洛军挪到折叠床上，从杂物堆里翻出另一张折叠床躺了上去，给自己盖好被子后就睡过去了
几人就这么睡了一晚，第二天被信一叫醒
“我大佬给我搞了个卡拉OK机！一起玩啊！“
要么说这几个人能玩到一块，情绪显然十分稳定，不一会，信一在那里捣鼓卡拉OK机，陈洛军在嗑瓜子，十二少梳理头发，四仔不知道在看什么，杜明自己发呆
杜明没听进去他们聊天，在欣赏完信一可怕的歌力攻击后去上班了
又是一天日升月落，等到晚上理发店刚打烊，蹲守已久杜明就进去找龙卷风，龙卷风这次难得没戴墨镜，叼着烟扫地
“您至少少抽点……”
龙卷风放下扫把，转身坐在沙发上，示意杜明坐在对面凳子上
杜明照做了，刚想说话，龙卷风就抢先开口：
“喜欢城寨？”
“……喜欢”杜明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喜欢城寨哪里？”
“感觉城寨里生活自在点，环境很安全人都很好很善良”
“所以，”龙卷风用手弹了弹烟灰“你坚持要我治病的原因是，你脱离帮派的血雨腥风终于过上了舒适的生活，遇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乌托邦，你怕我死了，这个乌托邦跟着倒塌，对吗？可说到底，你也才来了一个月而已”
“不是”杜明回答的很快，干脆果断，但内心已经因为刚刚龙卷风的一番话动摇了
自己真的没这么想过吗，到底为什么坚持要龙卷风得到治疗
自己得不到半毛钱好处啊
龙卷风接着说：“你，信一，洛军，四仔，十二少，你们都还年轻，一人扛起整个大局对你们来说还是过于艰难，但你们也是时候考虑人生这个大局了，
人啊，总会死的，这是天注定”
龙卷风不知想起什么，仰头望向天花板，神色晦暗不明
“我不信”低着头沉默已久的杜明突然开口，“天注定”这个词仿佛触发了什么开关，他抬起头来，脸上表情是从未见过的坚定，夹杂着一丝愤怒与委屈
龙卷风竟久违的觉得惊异
“我小时候我阿爸带我看过各种算命先生，无一例外全都说我是天煞孤星，天注定倒霉一辈子，没过几年，我把我爹娘相继克死，长大了把自己克进监狱出狱后又把我前大佬克死
于是我开始找事做，一份工接着一份工，一天又一天！我不想给自己时间去想那些事，可天煞孤星这个诅咒还是不放过我，每天！每夜！我一合上眼就是那些被我害死的人的脸！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想认命了！”
杜明不太会表达，只能尽力的描述心中脑中的情景与情感
“可我后来遇到了城寨
大家真的很好，很好很好，肯接纳我，肯关心我给我饭吃，把我当城寨里的自己人，所以不管城寨是不是乌托邦，城寨里的人都是我的贵人，我不想任何人出事，我想跟大家一起看电视，一起喝酒打麻将，我想让城寨更好，让大家更好，大家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希望龙哥的
其实，我刚刚才意识到我压根不相信命运这种东西
龙哥，求你，去治疗吧”
说到最后，杜明的头低的不能再低了，以一种祈求的姿态在年长者面前俯首
“抬头”
杜明平复好呼吸，抬头看向龙卷风，只见龙卷风面色平静如水：“我能相信你吗”
“我不会做对城寨和您不利的事”
两人对视良久，最后是龙卷风先笑了
“找个保护病人隐私的医院，别让人知道，还有…”龙卷风没忍住笑出了声“你是不是跟着信一他们看太多电视剧了？”
杜明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拉入了羞耻漩涡中，刚刚自己说的话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
“……下次不会了”
“还有下次啊”
“……抱歉，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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