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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荒原

“哦,野玫瑰花已经开放,”小孩子欢乐地、蹦蹦跳跳地唱着这首从没有听过的民谣,“阳光真是艳丽,真是好天气,在那小小的绿地上!”小孩注意到背着看起来硕大沉重行囊往这边走的利比里亚,他说,“先生,您应该不是这里的人,您来自哪里呢?”

“我来自于遥远的山脉,我从遥远的山脉上下来。我必须下山,深入人世,就像太阳一样,我必须,像太阳一样,下降。”利比里亚很是平静,很是从容地回答这个问题。

“哦,”小孩若有所思地,不,倒不如说是故作深沉似地点点头,“柠檬味的牛奶糖果很好吃,您要来尝尝吗,先生?”他伸出手来,将糖果递出去,但利比里亚拒绝了。

“谢谢你的好意,小朋友,不过,我大概是不需要的,我有我自己的吃的哦。”说着,利比里亚伸手摸了摸他巨大的行李。小孩“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在他看来,这个硕大的行李在利比里亚的背上简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蜗牛壳,“哈哈,先生,您看起来好象一只蜗牛啊。”小孩绕着利比里亚转了一圈继续笑道,“可是,您背着那么重的东西累不累啊?”

利比里亚摇了摇头,“我并不在意这些。”他和小孩走在由石子铺就的马路上,脚踩在马路上发出咔咔的声响,接着,他们又走上煤渣路上,那声音嘎吱嘎吱的。

有一个地方总在召唤我,她的名字叫布鲁诺。

我离开故土,远走重洋,流浪他乡,

哦,我的心!请带我回归家乡!

请带我看看那美丽的苏威士堡、艾森登市。

有一个地方总在召唤我,她的名字叫布鲁诺。

我离开故乡,远走重洋,流浪他乡,

哦,我的心!请带我回归家乡!

请带我看看那美丽的苏威士山脉与维克路!

有一个地方总在召唤我,她的名字叫布鲁诺。

我离开故土,远走重洋,流浪他乡,

哦,我的心!请带我回归家乡!

请带我看看那壮阔的伊利亚特与珍妮的天空之城!

哦,阳光真是艳丽,真是好天气,在那小小的绿地上!

哦,布鲁诺!你的歌声真是美丽!

那美丽的梦幻的海中花园,

那里有像雕细工的扇子一样的珊瑚;

哦,那鱼就像是闪烁着银色光芒的鸟儿一般,忽然来去;

哦,那海葵,那海星!

哦,布鲁诺!你的歌声如此美妙,多么希望你能一直歌唱!

哦,野玫瑰已经开放,

阳光真是艳丽,真是好天气,在那小小的绿地上,

而这块绿地,就在布鲁诺的心里。

小孩童趣的歌声继续响起,歌声回荡在利比里亚的心里,在他的心中荡起涟漪。

*

维克河的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涟漪与涟漪相互交融,消散,竟是不知所踪了。又是一个涟漪,顺带着旁边带起一颗泡泡。涟漪消失,泡泡破裂,随后,消失在水中。

破裂。为什么破裂?诞生。为什么诞生?他望着阴沉的天空思索着。他非常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可是,没有答案。他漫步在维克河畔的人来人往里,这是他难得的假期,他难得不需要替别人跑腿,不需要一直待在工厂,然而,无论如何,他也开心不起来。上星期,婶婶死了。他收到娘家人的来信,说:“很遗憾,你的婶婶死了,请您回来参加一次葬礼。”他去了,他去参加了葬礼,然后,无缝衔接般地,他回到麻木的日常生活中。他乘坐地铁来到上班的地方,他走进工厂,然后,开始制作零件。

物体的表象通过眼球所获得,物体的内在则需要心灵的感知。万事万物都具有定义,一切的定义都等待着发现的存在来揭晓。空无的海潮在内心翻腾,墨绿色的,渐渐袭来的海潮,泛着白色的浪花,灰黑色的海边的礁石,在上面行走的人。蹦蹦跳跳,蹦蹦跳跳,蹦蹦跳跳。念头逐渐在眼前具象化,他仿佛真地看见一望无际的天蓝色墨绿色黄褐色交织的大海,在这个巨大的物体面前,他哑然失声。他跪倒在空想的沙滩上,看着眼前的空无,内心突然感到落差,他向下坠去。他看见喷薄着刺鼻气体的刺眼业火,看见岩浆凝固而成的厚重的岩石,看见悲伤的灵魂无所依凭,他感到一阵痛苦。人类的苦难来自于灵魂深处。人类的悲伤来自于现世与彼岸。时间是一个挨着一个的,黑暗在我的周身穿行,永恒在我的周围穿行。在这个时间里,有你,但是,在另一个时间里,没有你,这是世界的存在的依凭。但是心灵却不是这样的,在心灵中,一个人在那里永恒存在,一个人在那里永恒矗立,那朵花在那里永恒绽放,那片海域在那边永恒清澈,存在的,和不存在的,永远如此,无穷无尽。简直就像是世界理性与感性的零件。

零件!他环视四周,周围尽是些低着头颅工作的员工,四周响着巨大的机械的轰鸣声。一切的一切看起来是如此教人眼熟,一切的一切看起来是如此教人陌生。陌生,理论上来说,陌生是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基本看法,或言之,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基本任务是熟悉世界,而与熟悉相对的则是陌生。然而,有很多事情是相互矛盾的,明明发明了地铁电车打字机,却不明白其中最基础的结构,电流的基本组成之一的电子。我们明明已经习惯使用一些经由蒸汽运作的机器,却不明白这些存在的最最基础的依凭,或言,零件。

零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工作。——喂!还不快工作!你也想和斯特丹一样被开掉是吗?那个蓝衣服的维护人员兼安保人员在他的耳畔怒吼——这是你的工作范畴你就应该做好它跑神干什么?他不得不低下头敲起自己自己所属的零件。对,这才像话嘛。那安保人员看起来很欣慰与和善地点点头,仿佛那怒气随风而散似的。是,我这就工作,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不。我不想工作。不。谁想工作?如果不是钱,谁想工作?逃,非逃不可。他的内心,他的生活会来救他的。他会留给自己生存的机会,或许还会有爱情,他想要生活,他想要快乐!

他已经决意出走了,离开他的工作,去寻求一个全新的生活。

这样明智吗?他的工作虽然艰苦,而且还会限制住自己的人身自由,但是,至少,他不愁吃穿,而且,身边都是些认识的人,他的生活在这里,因为熟悉的人的存在,至少是充满实感的。

但是,他决意逃走,逃离这个带给他实感,却又限制住他的生活圈。这会带给他什么呢?会不会又是一个限制住自己的生活圈呢?他不知道。总之,他将会探索新的人生!

街上的夜色越发深沉,他回到家中,环顾四周,一切的一切是多么叫人熟悉,这可是人们的“避风港”啊!他最后一次倚在窗户边上,看着窗外已经黑暗下来的风景。一切的一切显得是如此寂静。窗帘的晦涩的味道飞入鼻子中,耳边响起熟悉的童谣:

逃离这个地方吧!铁笼与钢丝!离开这个地方吧!监牢与束缚!最后,远离吧!远离一切,远离尘世,脱离世俗。明天!就让我看看明天吧!

逃离这个地方吧!工作与人际!离开这个地方吧!瘫痪与悲伤!最后,远离吧!远离一切,远离尘世,脱离世俗。明天!就让我看看明天吧!

他直起身来,细细聆听着这熟悉到已经完全可以忽视掉的歌谣。是啊!逃,马上逃跑!他要来一次精神上的逃离!

他站在北墙码头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钢铁巨物,身边的人们不停的议论声与喊叫声打断了他的思路,海的那边有什么呢?他仔仔细细却又断断续续地思索着。就是往海上瞥的那一眼,他注意到远处已经泛红的夕阳。那是多么红艳啊!他感受到浑身的滚烫,哦,到时间了,是时候离开了!

那天,正如利比里亚的下山,他爬上阶梯。

*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路上吹起一阵风,风带来了泥土的香味。

“我叫柯尤特,先生。”

利比里亚给柯尤特讲述着故事。

起初,主创造了天地。

天空是美好的,大地是空虚混沌的。

主行走在水面上。

那时,主说,要有光明,于是便有了光明。

主说,光明是美好的,于是便将光明与黑暗分开了。

什么是光明呢?是白昼。

什么是黑暗呢?是黑夜。

这便是头一天的到来。

主说,天地之间要有空气,水与水之间要有空气,于是,水被分开了。

主说,空气是天。

有早上,有晚上,于是,便有了第二日。

主说,天下的水要聚集在一起,于是出现了旱地,陆地就这样形成了。

主说,旱地为地,水地为海,主看着是好的。

主说,陆地要出现青草,与结种子的蔬菜,以及结果子的树木,各种各样,事就这样成了。

于是,地面上发生了青草,和结种子的蔬果,主看着是好的。

有早晨,有晚上,是第三日。

主说,天上要有光体,可以分为昼夜,做记号,定节令,日子,年岁。

并让光体发光在天空,普照大地,事就这样成了。

于是,神创造了两个大光,大的管昼,小的管夜,

主又创造了星空,主将这些光摆在天空中,主看着是好的。

有晚上,有白天,是第四天。主看着是好的。

主说,水要多多滋生各种各样有生命的生物,各种各样,天空中也要有各种各样的生物,神看着是好的。

有白天,有晚上,是第五日。

主说,大地上要有活物,各种各样,各从其类,事就这样成了。

于是主创造出野兽、创造牲畜、创造一切昆虫,各从其类,主看着是好的。

主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中的鱼,管理天空的鸟,管理地上的牲畜,以及昆虫。

主照着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他创造了男人。

神将赐福送给他们,对他们说,要生养众生,遍满地面,治理地面,也要管理海中鱼,空中鸟,地上虫,林中兽,这样事就成了。

主看着一切所创造的美好,主看着是好的。

有晚上,有早晨,是第六日。

天地万物都造齐全了。

有白天,有黑夜,是第七天。

在那之后,主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休息了。

主创造万物的第七日,是为圣日。在这一天,主完成了一切。

野地还没有草木,田间的蔬果还没有生长起来,主还没有降雨在地上,也没有人耕地。雾气在地面上蒸腾,滋润着大地。

主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到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为了有灵的活人,他的名字叫做“伊利亚特”。

主为他立了一个院子,把他安置在那里。主让各种各样的树木从大地中生长出来,可以悦人眼目,树上的果实可以作为食物,院子中应当有生命树、分别善恶的树。

有河从远处流出来滋润那院子、从那里分为四道:

第一道河名叫维克,就是宽阔回环的,古老原始的,在那里有黄金乡。

在那里,众生可以忘记烦恼。

第二道河名叫温科,就是环绕全地的。

在那里,众生可以还清罪孽,净化己身。

第三道河名叫艾瑞亚,那是知识的河流。

在那里,你可以明白世间的一切,通晓世界的过去、现在与将来。

第四道河名叫波拉,它无处不在。

主让伊利亚特待在那院子,叫他耕种、看守那院子。

主吩咐他说:“树上的果子你都可以吃,但是,只是那善恶树的果子你不能吃,因为,吃了,你必死无疑。”

哦,伊利亚特独居不好,得给他找个伴。主用泥土造了野地的各样野兽,和空中的各样飞鸟,把它们都带到伊利亚特面前,看他给它们叫什么名字;伊利亚特怎样叫各样有生命的活物,那就是它的名字。

伊利亚特就给各样牲畜、空中的雀鸟,和野地的各样走兽起了名字;只是他没有寻到一个和他相配的帮手。

主很明显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再次用地上的尘土造出一个与之相配的女人,将她带到伊利亚特的面前。

“那她就叫‘珍妮’吧。”伊利亚特定下女人的名字。

“先生,您说得可真有道理!”小孩跑到利比里亚身前,拦下他,“我可否将这些故事记录下来呢?可是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小孩显得有些疑惑,“究竟是谁创造了主呢?主为什么要创造人类呢?难道只是为了满足主创造物的平衡吗?”

“主是世界的化身,换言之,主其实就是世界。世界总是在发展的,总是要寻求稳定的,换言之,为了维持自身稳定存在,主要平衡万物。”利比里亚的语气很平缓,但是却带着不可置疑的威严。

*

简直像梦一样。主创造了世界。主就是世界。这本身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唯有自我为真实。那么主是什么?主是造物者,还是造物之本身?主在做为主之前是否意识到自己就是“主”呢?还是说,主创造人只是为了满足“他是主”这个事情而已?他感到恐惧,人类被创造只是为了满足主自己的妄念;他感到悲伤,因为主也是一个被封闭者。那么,快走吧。赶快走吧,赶快逃离这里吧。

快走!

他感受到全世界的海浪发疯似地想要拍打到自己的身上。

快走!

他的内心忽地升腾起一阵恐惧。

快走!

再不走,他就要回到工厂当中,继续那无聊的束缚住自己的零件生产了!

快走!

不!不!不!他无法动弹,他无法脱离熟悉的事物。

快走!

他下定决心了。他决定逃离。他翻过栏杆,踏上了登船的铁质楼梯。

然后……

铁质的楼梯崩塌了,他掉到海中。

死了。

在刹那间,他回忆起歌词的最后一段:

回来吧,回来吧,你终究是离开不了的,离开不了人际,离开不了痛苦,离开不了世界!

回来吧,回来吧,你终究是离开不了的,离开不了工作,离开不了悲伤,离开不了枷锁!

就这样平静地生活吧,就这样平淡地生活吧,除此之外,你别无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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