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咔嚓、咔嚓、咔嚓。警示灯闪烁着刺眼的红绿色的光芒。电车岔道在纵横交错。笃笃、笃笃。光影交错至铁蹄子的古铜色，马蹄声笃笃、笃笃。呜、咔嚓、咔嚓、咔嚓。红、绿色交替闪烁。电车缓缓跑过铁道，人群纷纷避让。叮铃铃铃、叮铃铃铃，轻快的马车叮铃铃。等会儿。深深的黑暗埋于地下，它不会浮现于表面，但是它会存在于任何地方。喀、喀、喀啦啦、咯啦啦啦，马车铁链子不住地响。今天，我们在此举行圣葬，祈祷吧，为他祈祷吧，善良的人们！遥远的声音向何处去？遥远的马蹄声向何处去？笃笃笃笃、笃笃笃笃。那时，只有到那时，我们才发现，人生就只是这么个东西。悲伤的无聊的慌乱的无序的戏剧的喧嚣的，当然，或许也还带点人情的：欢快的有趣的井然的有序的平静的淡然的。让我们看看这矛盾的博尔赫斯街吧，想象这博尔赫斯街是个狭长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有的人在吃喝，有的人在调情，有的人或偷偷摸摸，或正大光明地做一些很不正经的事情，当然，也有的人在做正经事情。有在笑的，有在哭的，有痛苦的，有愉快的，有在抽烟打诨的，有在打架跳舞的，有些是横冲直撞口无遮拦的壮汉，有些是对着女人抛媚眼的花花公子。秃噜噜、噜噜噜噜。电车缓缓停下。车头喷出灰黑的烟。远处朦胧地响起教堂的钟声。
一个巨大的地球缓缓旋转。如同往常一样，预备，开始！
壹尔微蚵从博尔赫斯街侧边的人行道上行进。该死的，他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墙角谈情说爱，他一个不小心瞥见那长长的物儿一进一出。真是倒了大霉了：这种事情还是不要看见的好，不要听见的好，不要议论的好，不要掺和的好。他只当作没听见，没看见，没在意一样地从一旁悄悄溜过去。冷不防旁边冲出来一个拿着扫把棍的家伙，他抡起棍子，差点就扔到壹尔微蚵眼睛里了，他忙躲闪，看着扫把棍打在那说爱男子裸露的背上。
——别糟蹋我女儿，混账东西！拿扫把棍的男人嘶哑着大吼，我已经叫巡逻队的人过来逮你了！还不快滚！
突然，他感受一阵向下的热气，似乎是某人的呼吸，他的肩膀感到一阵剧痛：一个男人撞到了他的肩膀，一个趔趄，他看见那男人生硬的面孔。那人眉毛粗壮，鼻子坚挺，嘴唇厚实，但眼睛倒是很小，面向相当粗犷，他穿着背心，胳膊粗壮，上面纹着神兽纹身，往那一坐活像是一尊勇士。在他的旁边还有一个男性，身着西装，看起来倒像是个斯文的文化人，那人面黄肌瘦，眼睛浮肿，周围还有黑眼圈，嘴唇发白，在他身上，壹尔微蚵嗅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心里一阵难受，他看向那西装男人，他就跟喝断了片似地，只听他断断续续嘟囔：
——喂，简，你过得怎么样？哦，哦，我过得很好，听到你在那边过地很好，那男人突然打了个嗝，我就放心了。嘿嘿，他突然露出幸福的笑容，随即又萎蔫下去。你知道，我只喜欢你一个，嘿嘿。他猛然变得哀伤，我喜欢你的精致的脸，喜欢你很幽默的灵魂，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哦，哦，我过得很好，我过得非常好，你看我身上的西装，我找到工作了，我拿到工资了，可是，你怎么就先走了，哦，爱情，哦，爱情，我的爱情，你怎么就那样离开了？那还真是难以理解，生命果然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
生命果然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后面那男人嘟囔了什么他也没有听见，他又联想到刚刚那非礼勿视的场景，只当是他忍不了了：那可不，水性杨花的。他的思绪很快就被恶心占领了。该死的，第二天又生龙活虎去找下一个女人，这算什么？该死的，混得怎么样？你看见了吧，那东西马上都快把肚皮捅破了都，就这样的爱情算个屁啊？哦，爱情，哦，爱情，他突然回想起就在前两天，他走过加纳广场，遇见的那个宣讲爱情的人，哦，爱情，哦，爱情，他这辈子就毁在女人的手里了，你不活得好好的，还在那演讲呢？你哪里被毁了，你好的很，那我呢？
——嘿，别这样，约翰。旁边穿背心的男人显得很担忧，他说：约翰，马上就到家了，睡一觉就好了啊，睡一觉就好了。
哦，爱情。生命多么美好，先生们，女士们。我将以我的经历向你们阐述爱情的真谛。他的心中泛起罪恶的波澜。什么才是真正的感情？他的大脑中闪烁过某些愉悦的片段，他感受到身体里的那股欲望。什么是更为高尚的微妙？什么更为高雅的欢愉？只有绅士才能理解。快乐对于我来说已经一去不复返。现阶段，我需要的是钱，是物质上的充实是欲望上的充实身体上的充实有了钱男人会去哪里？没错啊没错，以水性杨花的绅士们的视角来看，就是那红灯街吧。不、不要想这些，千万不要想这些壹尔微蚵你在干什么壹尔微蚵你千万不要想这些千万不要不然的话你会堕落的。我可是斯文人你知道吗我挑剔得很。宣讲爱情的人的话语在不断翻搅的记忆中闪回了，飘出大脑的宇宙，进了他含混不堪模糊不清的思绪中。那是一种运动，是一种作为可能性的实现。美好的时光总是一去不复返，女士们先生们，你们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爱情，一切都结束了。偷情的快乐。最最快乐最最高亢最最美妙的快乐，不壹尔微蚵，你不能这样想你一旦这样想你就会开始堕落，这是你分明就明白的事情，你不能遗忘，那人所做的事情根本就是权力之上是无聊的男权主义你不能被任何的倾向主义权力主义所困住，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痛苦，这跟犯罪有什么区别？身体是全世界最不应该被出卖的东西，男人剥夺了女人的自由，自始至终，自始至终自始至终都是男人自以为的独大，空间的毁灭粉碎的城市坍塌的世界，时间与观念的利刃贯穿其中。自我在灵魂的内部腐烂、瓦解，他感受到更为剧烈的内心的堤坝的破碎。他凝视着内心那悲剧的崩坏，那是一场宏大而渺小的横贯今古似曾相识的大爆炸，只存在于梦境之中繁星之间万物之中的无声的爆炸：他自我崩解了，他感受到内心的空无感受到一股无言的矛盾绝望。他感受到自己几乎已经成为行尸走肉了。
*
圣利比里亚大教堂开导者会长，十分可敬的伊莲先生一边掏出怀表一边将信封放进怀里，还差二十五分钟，走过去的话时间刚刚好。那个叫迪斯科的先生，姓什么来着？他看了眼怀表，还差二十四分钟。他的朋友去世了，是一位名叫斯特丹的先生。对，没错，是这样没错。得找到主持这场圣葬的人。得尽快将这场圣葬办好。
一个瘸腿的男人拄着拐杖，手里拿着一朵漂亮的玫瑰花，嘴里哼着一首叫什么什么的民歌。他晃晃荡荡来到一个路灯旁边，得歇一下，他心想。他看见伊莲先生踏着快速的步子经过他的跟前，他不懂玫瑰花所代表的含义，但是他知道自己应该将这朵花送出去，因为它看起来很美好。他将玫瑰花塞进伊莲先生的怀里。伊莲先生愣了一下，说了句感谢。伊莲先生将怀表放进口袋，拿出钱包，递给他五布鲁诺币。愿您的生活不受任何困难影响，伊莲神父说，愿您永远像玫瑰花一样绽放美丽的灵魂。
伊莲先生穿过人行道，又拐进一旁的狭窄小道。小孩子正在那小路上放炮。他看见火红的光线从炮中射出，炸起一旁的灰尘，嘣的一声，他又闻见一股淡淡的火药味。他感到一阵悲伤，他想到死在战场上的人们，新旧历交替时发生的战争不可谓不惨绝人寰，那时，血流成河，人们都不一定能见到全尸，倘若我没有经历过新旧历交替的战争，没有硝烟迷漫，没有遮天蔽日的炮火，我又怎会对宗教产生极度的怀疑？正想着，西弗斯太太迎面走来。
——啊，伊莲先生，您是要去教堂吗？
——是的。伊莲先生说，您近来如何？
——我近来很好，非常好，先生。您呢？先生。
——我也很好。
——但是我丈夫最近总是早出晚归，他的工作实在是太忙了，又要整理文件，还要东跑西跑去各种应酬，最近似乎还要离开维克去旁边埃斯市去搞一项工程，真是麻烦。
——那还真是。伊莲先生说，埃斯市最近的情况不太妙，似乎是银行出了什么问题。我想您应该写信关心一下他。
——说起来，我总有芥蒂，因为出差这件事情，我还与他吵过架，我不想让他离开。
——但这是工作，如果他不做的话，就有可能扣工资或者开除，这他肯定不会乐意，伊莲先生有些悲伤地说，就像我，我也把开导这件事情当成我的工作，虽然这是我本来就乐意做的事情。
——这样吗？我想我需要些时间思考一下。西弗斯太太说。伊莲先生，您去处理您的事情吧，听说教堂那边要举办一场圣葬，死者斯特丹是一位非常悲惨的先生。我和丈夫都认识他，似乎就像您说的，他不想工作，他将这种精神状态称为“看破世俗之疲态”，他希望给员工们一些假期，于是他闹到领导那里，而后他被开除了，在那之后，他又组织罢工运动，但是没什么效果，没有人愿意跟他搞罢工运动，他自杀了。
西弗斯太太沉默了。伊莲神父从她的表情中感受到悲伤。
——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因为我本身没有工作。最近虽然有高举女性主义的旗帜的呐喊，呼吁女性走出家门，找工作赚钱，但是实际上我也明白，在运动实施的初期，肯定更多的人不在乎或者是麻木的。嗯……抱歉，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总之很是复杂，对我而言。
——我明白了。伊莲先生说。那再见了，西弗斯太太，愿您和您的丈夫幸福。
——再见。
原来如此吗？伊莲先生向西弗斯太太鞠了一躬，随后转身离去。伊莲神父走到路口拐脚的时候再次看了眼怀表：还剩十五分钟，还可以赶上。他穿过马路，走到对面的人行道，迎面跑来三个小学生，似乎是康斯坦小学的。对，伊莲先生认识他们，打头的孩子叫斯蒂芬，中间的小孩子叫恩斯特，最后面的小孩子叫欧内斯特。
——伊莲先生好！斯蒂芬很高兴地跑到伊莲先生面前，另外两个小孩子跟在他的身后，伊莲先生一人给了他们一颗糖。伊莲先生，您要去圣利比里亚大教堂吗？
——是啊。
——那里面似乎响了钟声，先生。
——哦，那是在祷告，小伙子。伊莲先生说，以后跑步的时候小心点，别撞住行人可别把自己豁出去了。
小孩子们发出一阵笑声。
——先生还是那么幽默，斯蒂芬说。
——先生，您去办自己的事情吧，我们不会再这样了。恩斯特说。
——好的。欧内斯特说。
看着他们注意着行人缓缓穿过马路，伊莲先生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他继续向前走去。大概再往前走个一两百米就该转弯了。他路过喷泉，装扮朴素的吟游诗人孤独地唱着柔和的歌：
不是黑暗，也并非混沌。
或者说，宇宙的本身就是光明。
声音与寂静需要耳朵来探索，
而镜子只能通过反光来自证。
不是时间，也并非空间，
不是那贪婪的统治者，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主，
我遇见那贯穿全世界的宽敞的包罗万象的大河，
那大河通往灵魂的海洋。
无限的夜晚万籁俱寂，
不可捉摸的美丽的河流，
不是过去，不是未来，
从无流向遗忘，
流向历史的后方。
深沉的午夜响着遗忘的钟声，
时间的象征发散了声响，
满天星河下游荡着的游子，
缓缓飘向梦的星海。
他缓缓向前走去，当他来到教堂大门口的时候，他看见满天繁星。眼花缭乱的星星闪烁着眼花缭乱的光，在星星中间的，是一轮圆月。一切果然就像梦一样。在星月的光幕下，他看见一张张因东奔西走，因为生活而疲劳的脸孔，原来烦恼是永远不会被解决的。
站立在宏大的教堂门口，望着坚挺的石柱，他终于意识到，他的工作治标不治本，在广阔的空间里，在广阔的心中，悲伤、烦恼总会滋生、蔓延。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要坚持下去。只要生活还在继续，他就要坚持下去。他突然感觉到眼角的炽热：泪水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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