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每天晚上的十点钟,远处的钟声都会准时响起,四号线的倒数第八班车也会隔着一层铁网从我家窗外呼啸而过,溢进来许多光色。
今天夜里的十点钟,厨房的水管滴下了六十七次,门前的街上驶过了第十八辆车,墙上的空调嗡嗡地叫,屋外的树叶沙沙地响……
一个缺乏现代化的世界,安静又清闲,正是6我这种人所需要的……不是吗?
我又在骗自己了。
嗡————嗡————
唉,怎么有蚊子啊。
“喂喂喂,现在忙吗?”
“忙。”
嘟————
嗡————嗡————
“忙什么呢?”
“水快烧开了,我得看壶。”
“哦,那你现在来瓦尔格兰找我,给你派活了。”
“……非得是今晚吗?”
嘟——嘟——嘟——
她妈了个逼的,水壶真要开了。
我是真的需要一个没有现代化的世界,至少,是没有现代通讯系统的世界。
人在成年以后,总会莫名其妙地让自己过得越来越狭隘。
(以下回忆)
那是个蝉鸣正盛的下午,寒舍门庭若市,客人一波接一波的被撵回,我接到了那天的第五个电话。
“喂喂喂,您好!请问是住在福川公寓二楼的单子珵单先生吗?我是……”
嘟————
咔嗒(开门声)
“圣伊奈汀公安总局,我们想跟你谈谈。”
“啊?”
“你的情况不必多说,我们都了解。直白说吧,你可以继续选择住在这儿,只是这样的话,你要为今后公安的工作稍出一点力,如何?”
“……”
“哦对了,您之前犯过罪吧?”
说得好像这世上有人没犯过一样。
“喝点儿什么吗?”
“不了,不习惯。”
“都一个多月了,有什么不习惯的。两杯沙色彗星,谢谢。”
眼前这个金发女人,名字叫做泽尼娅·哈耶利·埃尔多亚,在公安的主要职务是通过打电话随时随地破坏别人的好心情。
她把桌子上的档案袋递了过来:“喏,这回的。呃……回去再看。”
“有必要?这么防着别人。”
“你还不知道,对我们来说,刻板印象可是很重要的。”
“啧……这活儿实在就没有别人了?”
“让你来是上面下来的意思,大家都很忙的,这我也没办法。”
“我倒是觉得你就挺闲的。”
“就算是那样,我也不能越职办事啊……先就就这样吧,我还有事,有发现就联系,没什么别的问题我就先走了。”
这位泽尼娅小姐目前在公安机关真正意义上的职务,就是充当一座桥梁,一座勾结围栏内外的桥梁。
空着的座位上留下了两个空杯子。
“还真是辛苦啊,单先生。”一旁正在打扫的酒保突然搭话道,和我一样,他也是围栏外的那类人。
“彼此彼此……这会儿这儿也这么冷清吗?”
“这种时候,人多了可是会很麻烦的……”
“那……也是。”
(最后一班电车)
我所住的福川公寓是一栋老式公寓,建于圣伊奈汀中部偏西,上下一共三层高,至今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每当城市的脉搏变得微弱起来之后,原本狭小福川便会展开成一个世界,我寄生在这里,自始至终,尽管只剩下了我一个。
本该是个良夜的,可惜。
我打开档案袋。
/阿尔甘特·格拉茨·阿卡莱,新办私立高中阿卡莱的主要创建者兼校长,年龄56岁,男,已婚。尸体于八月三十一日下午三点钟被公安发现在新区白玉兰庭的自家别墅中。死者死因系胸口的洞状贯穿型伤口,当场死亡,尸体上无其他痕迹,推测死者并未进行反抗。发现尸体时有一白布正盖其胸部伤口前,且在其尸体周围地面上发现少量泥屑,室内其他物件无损坏。
事发当日为阿卡莱开学典礼,死者并未有前往学校的迹象,一直待在家中。其妻子早已去世,有一儿一女,远在外地,家中没有他人。据悉,近三天白玉兰庭的监管人员未看见任何可疑人士,四周监控也没有拍到有可疑现象出现。现初步推断凶手持有特殊隐秘法术或提前多日藏入其家中,至于其作案动机尚且不明,亟待进一步调查。
死亡信息已向社会群体公开。(附尸体现场照片、现场平面图)/
下午刚刚发生的事,这会儿就能抛到我这儿来,既然做事的效率这么高,为什么就不能多费点工夫呢?
依他们的手段和能力……这也是那什么“刻板印象”吗?或许真的很忙吧。
还是先来看看死者,留下了怎样的“踪迹”。
时雨纷纷,空气色相为青。
“这两天,还真是秋雨连绵啊……喝点吗?”
“不了,问你一个问题。”
“请便。”
“昨天晚上,在你见到我之前,泽尼娅在这待了有多久。”
“嗯……大概一刻钟左右吧。”侍者回答道。
“她那会儿在做什么?”
“坐那儿喝了两杯,看了会儿手机,除此之外应该就没别的了。”不像撒谎,也有可能只是我看不出来。
“怎么,和埃尔多亚有关系?”他问。
“也许吧,随便问问。”
也许公安也知道,迫于道德的压力,有些事是他们看不得的。我们的这位阿尔甘特先生,似乎并没有大多数人看起来的那般高尚,之所以想要办学校,也只是为了骗取投资来中饱私囊。这种事情漏出去,必然对学校负责审查的某人不利。但偏偏正好骗的是埃尔多亚,经手这件案子的那位,怎会什么都不知道?
能调查至此的的人,能做成这样的人,他们都不缺。
但如果真是他们的话,又何必弄的这么麻烦。我完全可以现在还在睡觉,但是泽尼娅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至少在网络的见证下是这样。
如果不是,那又能是谁?
尽管很难以置信,阿尔甘特没有什么与别人结仇的机会。就现场的情况而言,犯人也绝非为敛财这么低级的目的而来。
不知道……那又能怎样呢?
“虽然说,要保持一颗时刻敬业的心,但是怀疑自己的同事,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太礼貌的,单先生。”
真把我当同事吗?
我之所以能坐在这里,只是我想保住我的房子与过去,而他们想要锁住我的眼睛罢了。
装正义装个什么劲儿啊。
九月一号的清晨,空气湿湿的,瓦尔格兰如往常一般空荡。
时间观念总是混乱的我,此刻总算也是有些困了。
“那边的先生,”这儿什么时候多了个人,“我想问你,最近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吧台的另一头,坐着一挂破布,还戴着兜帽,从我这儿看不见脸。
身上不见有湿,看来是早就在这里了,兴许只是我太累,没注意到罢了。
“没有。”
“没有吗?可惜……今天又讲不上话了。”
……
他或许是见我没什么回应,便又开口道:“在下没什么别的心思,只是想在这冷雨中,找个好心人聊会天、讲些道听途说的故事,消磨时间,疏解孤独而已。刚刚要是烦着您了,还请见谅。”
“聊天还是算了,想讲的话你随意。”反正我也快睡着了。
“那谢了。”他顿了顿。
“据说,在大约四年前的东边的格登尼亚,有位官老爷在当地例行议会期间中途去上厕所,直到议会结束都没有回席。等到人们再去找他时,只发现一具尸体陈于卫生间中。这位颇有名誉的官员就这么被人给刺杀了,胸口被洞穿,没有任何反抗的空间。他关心的人民们夹道送行,他贪污的赃款堆积成山,他陷害的政敌流血漂橹。有些事,真是死人比活人更明白。”
他要了一杯名字很怪的酒,接着:“白绫见血,天日昭昭,在那之后,越来越多相似的案件出现,越来越多的恶行被披露,人们逐渐理解尸体上的那一张白帛朱笔,而这位不为人知的刺杀者则从此流传于巷间。勾结黑帮的政客,贩售假药的商家,逍遥法外的狂徒,都在那段时间以相同面目暴死在公众视野,‘天诛’这两个触目惊心的血字也一次次刺激着人心。只可惜……”
“可惜什么?”我醒了过来。
“可惜他在最后也为了躲避追捕,而遁入癫狂,乱杀无辜,最终便销声匿迹了。”
他又续了一杯:“有人说,他早就被人抓住,被秘密执行死刑了;有人说,他亲眼看见他被公安当场击毙;但也有人说,他只是藏了起来……说起来,前几天还听我一个朋友说,昨天晚上在新区的阿卡莱那边,有人看见,他来圣伊奈汀了。”
“是吗……”还是看不见他的脸,“他们又不知道那位杀人犯长什么样,多半也都是胡诌的吧。”
传说中的连续杀人犯,这层面的东西我确实没咋考虑过。但是,也可能是这个人在混淆视听。因为他的出现,未免有点太巧合了,并且他应该也听到了,我问酒保的话。
“谁知道呢?我只是转述罢了,”他起身,将钱排开在吧台上,“感谢您的聆听,先生,现在你应该遇到了些好事吧。”
他是故意的。
“那么,后会有期。”
离去的脚步就这样消匿在了雨声中。
圣伊奈汀不缺流浪的人,自然也不缺会讲故事的,只是这里面有几个真心,天知道。
“这个人你常见吗?”我问酒保。
“挺常见的,这两天早上都能看见他,只是今天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话。”
“这会儿你怎么不‘麻烦’一下了?”
“那是你问的,我总不能现撵人吧。”
“……你觉得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我的职责只有聆听与回答,思考这种事,除了有关我所制作的饮品,不在我的业务范围内。”侍者平静的回答道,“但如果硬要回答的话,我还是建议你考虑一下。”
临近中午,雨渐渐地停了下来,不管那人是对是错还是有什么阴谋,职务所在,我也必须得往新区看看了。
不过要是扯到了那边的话,有人应该知道些什么。
结果,不出所料,或者该说是意外发现吗……
下午五点几分,金色的夕阳洒在水泥浇筑成的海洋上,早上留下的水洼里,倒映出的除了灰色还是灰色。
一个人的居住环境往往会和他本人的性格息息相关,就像看见这几栋破楼,脑子里能想到的也就只会是那种邋里邋遢的潦倒中年人,甚至还会沾染上几分罪恶气息。
“怎么老在背地里骂人啊,你的那什么君子作风呢?真是。”保安亭外的花盆处,那个声音还是如此令人厌恶,“这回又来干什么,那个……谁来着?”
声音的主人叫文,今年少说也有四十多了。网络所能够了解到的他,在四年前来到了圣伊奈汀,经由社会保障组织牵线,做起了这破败地方的小小门卫。通过这些,就基本可以断定他完全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人,甚至有点没出息的样子。也正因为是这一点,才会令一些之前认识他的人,为之感叹,为之后怕。
“纠正一下,今年才39,不算中年人。”
“少废话,公家的事,要问你几个问题,你答就行了。”
“请讲。”他背对我,浇着那莫须有的花。
“你最好直接说实话。”
“好好好,我就是再骗谁,也骗不了你了呀。”
我知道他时,还是在十二年前,一次战争犯的审讯会上,那会儿我才十八。
“昨天晚上十点钟,是不是有个看着像瞎子的男的和一个粉毛的女学生一块来你这了?”
“是,然后呢?”
“他们俩是来干嘛的?还有那男的去哪儿了?他可一直没出来。”
“说不定那男的住这,不想出门罢了。至于做了啥……我管那么宽干嘛,我很闲吗?”在明知会被看穿的情况下装傻,我是不是得附和笑两声。
“你说过的吧,你的障眼法对同一个人用第二次就不灵了。”
“啊,确实这么跟你说过。”
那么,我想问你,在那两人进去后没多久就跟进去,又在那个女孩跑出来后拿着一叠钱回来,这样的行为该如何解释。”
“……天天这么偷窥别人的生活”,他半转过身来,“可是要遭大罪的。”
“这话轮不到你说。”
还是那副神情,从容的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在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
“那行,实话说吧,那瞎子是卖黑药的,买家是那女孩。我收了点小钱,给他们把风,然后那男的突然不知道怎么就死了。我没办法,就稍微收了收场子,不过我想应该和那孩子没关系。药她带走了,钱倒是还留在这。”
“你收钱的事,还有买药落得钱,我暂且不追究,告诉我你把尸体放哪儿了。”
“呵,你也是成了会来事的人了。去最里面那栋楼,在那儿的地下室里……说起来,你为什么会觉得这件事和那位校长的事有关呢?”
有句话说得好,学精神系的都是贱种,尤其是问题太多的,我一个字都不想回答他。
瞎眼男人和校长先生的伤口几乎完全相同,都是在胸部干净利落的一个洞,倒是没有白布,估计要么是时间太紧迫,要么可能这就是一次模仿、一次诱导。
“你在这附近最近见过什么新面孔吗?”
“你不都能看见,这还要问我。”
“你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人,你想在我眼皮子底下藏人还不容易?”
“那你现在还怕死吗?”他突然的问。
……
“你在等我回答吗?那你还挺幽默的。”这是对一名读心者最好的回答。
“同样是那栋楼,上六楼,右手边,他这会应该不在那,不过我也说不清。”
“你明知道他是一名杀人犯,还帮他藏身,是吗?”
“可不是嘛,我狗改不了吃屎。”他走进亭子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一直这么感觉着,感觉所有的人都在骗我,泽尼娅也好,兜帽人也好,还有这个文,他们都在把我往同一条路上引。而这条路,走的未免太顺了些。
一定有人隐瞒了什么,也一定有人将我当做一道保险,但我不想思考那些,哪怕最后的结果是错误的。
上楼看看。
因为只要得出来结果,就足以享乐了。
要是真正好遇到了,应该死不掉吧……
唉,有拼这个命的必要吗?
“那个……您好,请问您是?”没有提前听到脚步声,陌生的声音就出现在了我身后大约半米的位置,将我正要开锁的手拦截在了半空。
还是东边的口音。
但那是听起来才十几岁的女孩子。
“对不起,我应该是走错了。”
“哦哦,新搬过来的啊。哎呀,没关系,我刚来的时候也走错了。需要我给您带路吗?”
她的背后,还正上来一个黑头发的姑娘。两个人的模样,都是我在监控录像里见过的。
我当然不会怀疑她们。
“您好,您在听吗,先生?”
他要是又骗了我,那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但是这样,不就反把嫌疑弄到了他自己身上吗?
“那个,我叫花江千枫,今后也许就是邻居了,还请多多关照。”
“别乱给陌生人添麻烦啊。”黑头发的对我眼前这个“花江千枫”说道,与此同时也明显地在用一种怀疑的眼光审视我。
文,确认他活着之后,我接触过他,不太像是会再去冒这个险的人。而且就算是之前,它也看不上这么低级的手段。
阿卡莱的校徽……
我有点太投入了。
抢走了文那里的赃款,天也差不多将将黑了。文坚持说他没有撒谎,我怎么可能信,不过就算是撒了,我想也问不出来什么了。
监视他一段时间,回来再找个日子,去问问那个粉毛的姑娘。至于今天,反正公安那边不会逼着我,
就暂且离开现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