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十四分,天河倒转。
我睡不着,坐在我家附近的车站外,看着月亮一点点地去死。
说是睡不着,其实应该算是睡着了,只是一个多小时后又醒了过来。但因为是意识中的一个多小时,中途还醒了过来,便又觉得自己一点都没睡。
至于为什么会醒来,我不清楚,但我清楚的是醒来之后肯定会再也睡不着。身边的一切都好像是导致自己无法入睡的元凶,昔日甜蜜的环境也只会让人愈加烦躁,愈想撕扯,愈想破碎,乱作一团。
我为了逃避,索性穿上了衣服一股气地跑了出来。
雨总算是不再下了,尽管它下或是不下并没有什么区别。昨天的乌云是很大,但它也会渐渐地变小,雨丝如断线一般落在地上,没有声响,也不会改变城市的形状。
四号线没有夜班车,放做平时,这里肯定塞满了无家可归的可怜虫们。然而在今天,也许是因为下雨,虫子就都各自回巢去了,只留下一大片的空。
天空,是空的;城市,是空的;我的家,也是空的。
我在哪?
哦,我在车站外面的长椅上。
“晚上好。不,应该说是早上好吗?”原来还有人在。
甚至还是最近听到过的声音。
“真巧啊……又是你。”那个讲故事的人。
他还是戴着兜帽,坐在长椅的另一端。
“哪有什么巧不巧的,我们这种破落户,什么时候出现在哪都不奇怪……倒是先生您在这,那才令我意外呢。”
“熬夜太多,出来走走罢了。”
真的……不奇怪吗?
一次两次,哪有这么巧的?
“先生您……实际上是失眠了吧。”
“凭什么,你这么说?”
“一个人想要完全骗过别人是不可能的,神态也好,语气也好,总有一面包不住。听听你的声音,自然就猜出来了。”他低着头,露着一半侧脸,“所以,看来今天又没有遇到什么好事啊,这位先生。”
“你觉得呢?”
“我觉得,先生要是有什么烦心事,大可以直接讲出来给我听。毕竟你之前听我讲过故事,我欠你一次,如果讲出来会让你的心情好一点的话。”
是有多可怜的人才会跟这种人倾诉。
“况且,别看我这样,年轻的时候也是学过一些心理知识的。平常在大街上,看见那些一看心情就不好的人,我也会去尝试开导他们,就是没几个成功的罢了。”
看到你这个样子,估计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捂着包逃跑吧。
“我现在没什么心思跟你说。”
“这……倒也正常。没事,反正到天亮之前我也一直待在这,您什么时候想了,开口便是。”他向后一倾,靠在了椅背上。
………………
凌晨两点四十二分,我本以为会比这更晚。
天,仍是黑的。地面,仍是湿的。空气在耳中回着响。我,果然还是睡不着。
天上有星星了,一颗,两颗,比往常能看见的要多一些,比小时候我数的要少一些。少了一些啊,是少了一些,但也许实际上,这是那多出来的两颗。
“你平常……是怎么开导人的?如果那人并不想说他的事。”
“我会看着他的眼睛,”他果然还醒着,“然后……让他凭直觉说几个数字,就这样。”
“这不就是算命的嘛……”
“或许是,但……那也没什么区别。如何,你想试试?”
……
“反正也是闲着。”
他似乎是笑了。
于是摘下了兜帽。
……
……
“冒昧问一句,你是……男的女的?”
“啊,不重要。”他睁开他的眼,直直地看向我。
粉色的,就像是羊一样的眼睛一般。
“好了先生,说几个让你印象最为深刻的数字吧。”
淡紫色的头发,一直延伸到他披的那件“衣服”下,是十分少见的颜色。
这不重要。
不过说起来,也许是平常看的数字太多,我对这种东西似乎并没有什么太过深刻的印象。换句话说,就是我想不出来。
倒是好奇随便说几个,他会做出怎样的回应了。
“五。”
“5。”
“8。”
“8。还有吗?”
“还有……八十七吧。”
“好,八七。”
他闭上了眼睛,用手攒住眉头,像是在细细品味这三个数。
至于能品味出来什么,我不知道,反正也是随便说的,权当一乐呵罢了。
……
“你有很多事,是你不想去做的,但最后,你依旧都会照做……因为,你始终认为自己是错的……更确切来讲,是不完整的。但你曾经完整过,所以如今你用一切尝试弥补。”他闭着眼说道,“即使你也清楚留恋过去没有意义。”
……
真……真是胡说八道啊……
“那……这和那几个数字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什么关系,只是听一种感觉。”
固定的话术,固定的神态。
果然就是一神棍嘛。
“不过我觉得我说中了,我的心是这样告诉我的……它不会骗人。”
“与此同时,我会告诉你我不信,我也不会骗人。”
“那就是你的自由了。”他又戴上了兜帽。
嗡————嗡————
凌晨三点整,我是不是该庆幸我还醒着。
果不其然,是泽尼娅打来的电话。
想死。
“你会接的,我敢确信。”
我不管他。
“喂喂喂,还醒着吗?”
“……”
“醒着就立马来旧伊奈区的公安局一趟,你那个事有进展了。”
“……我咋去啊?”
嘟——嘟——嘟——
我一点儿都不困。
“实在不行就坐出租吧,虽然有点贵,但能在这个点打过来,应该也不是什么不要紧的事。”算命的在一边建议道。
岂止是贵不贵的问题。
不过,能有什么进展?我确实是好奇了。
(市区限速50km/h)
“可洛琳,可洛琳·赫利安·埃尔多亚,埃尔多亚本家唯一的千金,于今天夜里一点钟被人发现坠落在自家楼下。但,你知道的,我既然叫你来了,她就肯定不是失足这么简单。”
“胸口有伤口,是吧。”
“就是这样。”
“多死个人而已,这算什么进展?这么着急忙慌地叫我过来。”
“这回不一样。”
一家人,关系很好,是吗?
“虽然这回现场监控也没有拍到凶手的身影,但并不是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然而我也没看见有什么伤心的样子。
“我们在死者的家中,发现了大量的争斗痕迹,并且在死者掉下楼的瞬间,监控拍到了一名目击者。”
哦?
“那名目击者,在上次你提交的报告中也出现过。”她把监控录像调了出来,在落地之前。
那是一抹扎眼的粉色。
“我们现在需要找到她。”
“所以……我要去干这个?”
“不然呢,这本来就是你负责的,承包第一现场已经是我们尽职尽责了,还是夜班。”
“哈哈……行吧。”
“还有一件事,是你查到的阿卡莱老住宅区那次,昨天上午那门子就来自首了。说是收了真凶的钱,拿人嘴短,才一时糊涂骗了你。现在情愿交出所有赃款并表示悔改了,还说那个杀人犯已经逃走了。”她开了瓶酒润喉。
“那我之前让你们帮忙监视他,有好好做吧?”
“这不用你操心,这几天在专门的反法术无人机监控下,那边没什么异常,那两个女孩也好,那个门子也好,我也都亲眼确认过了。那门子甚至更是一连几天都没出门。”
她呛住了。
“说实话,我有一点好奇。”
“好奇什么?”
“你和这位‘埃尔多亚’,关系是不太好吗?”
…………
“我们目前是在讨论工作的事情,单先生。”
“当我没说吧。”
空了,瘪了,于是随手丢进垃圾桶里。
“所以我必须得现在就去吗?”
“反正你也不忙,更何况她要是真知道什么,怕不是会有被灭口的可能性。哦对了,你不是也说害怕威胁到你的人身安全不是?之前算我们疏忽了。”她递给了我一根白头发,“喏,带上这个东西,不说能逮住真凶吧,至少死不了。”
我不清楚仅仅是一根发白的头发会有什么作用。
不过……姑且信她这一回吧。
死不掉的。
(夜间行车注意)
凌晨四点零三分,天空稍微透一点亮。
圣伊奈汀最早的一班车已经点起了灯,带着零星的几枚光线,在空旷的大街上摇晃。
“那个晴天娃娃,你自己做的?”
“啊,不是,是可洛琳。”
“这样啊。”还真会控制自己的情感。
“为什么?你觉得。”她突然问。
“什么为什么?”
“那个只以恶人为目标的人,伤害可洛琳的理由。”
“谁知道呢……有些东西,还是不知道的要好。”
亲人的逝去,就注定是一场选择性的遗忘,我们也注定什么也无法弥补。
我怎么也会去安慰别人?
“就是这儿吗?”
“从沿途的监控来看,就是在这边消失的,和学生资料上登记的住处一模一样。”
薇,阿卡莱学院一年生,她的校服与发色,只能说让我很省功夫。
她现在绝对还没睡着,假设她只是个普通人的话。
“你呢?接下来去哪儿?”
“去协调现场的工作,我可不是你的专线,送送你只能说是人情。”
哼,人情吗……
“节哀顺变。”
其实我还挺想看看她难受的样子的。
这是一排平房。
圣伊奈汀的老住宅区,都一个样的下贱。像是一团毫无意义的垃圾,被长年夹在那些大小不一的缝里,永远不会有人清理,如今还是湿的。
因此也越来越濡臭,愈发地膨胀。
我见过太多了。
(敲门声)
“有人在吗……”
有人在,能隔过门听见细微的悉索声。
“……谁?”
“圣伊奈汀公安局,希望你配合进行调查。”
……
“你的名字是叫薇吧,你知道的,拒绝就没有任何意义。”我补充道。
她把门浅浅打开一条缝,以一种警惕地目光扫视门外的一切,又最终盯在我的身上:“你,要问什么?”
警惕,又带点恐惧,应该是这样。
“刚刚一点多钟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在千鸟飞公寓下。”
“看见一个黄头发的女的……掉了下来……就这些。”
“没别的了?”
“没有。”
“你为什么会去那儿?”
“睡不着……出去散步……不行?”
“所以就走了十公里?”
“有关系……吗?”
“当然有,如果你不能解释清楚,我就会产生你作为共犯的可能。我一但交上去,对你进行调查,就算你不是,有些东西……也藏不住了。”
“……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
她掩上了门,没有关。
“撒谎同样没有任何意义。”
……
“我不是……共犯。”
“我知道,接着说。”
她走了出来,回手轻轻地把门掩上。天生的粉发,与之相反的是没有一点生气的脸庞。
也是挺可怜的,接连看见有人在自己面前死去,想必打击得不轻。
“我……是个扒手,专扒死人的……不犯法。”
不意外,倒是好奇哪里有这么多死人。
“有人告诉我……说那个点在那儿会有活干……但我没想到……所以跑了。”
“是谁告诉你的?”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长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
“线上告诉你的?”
“……不,是线下。”
“他穿什么衣服?”
……
“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戴着个兜帽……捂得严严实实的。”
兜帽……是吗?
她如同察觉到危险了一般,突然瞪大了眼睛。
我曾经是犯过罪的,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
在大约是像眼前这个女孩的年纪,十六七岁的样子,我失手,杀了个人。
当时,我没想到生命会那样的脆弱。现在看来,又不只是生命,一切的一切都是一触即断。
至于原因,没什么,只是我疼到了。
就像现在一般的疼。
……
我知道那有多疼,所以,看来我没能死掉。
他应该是同过去的手法一样,隐匿,然后直指胸口。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偏了一点,刺中了我的左肩,既没能让我愉快地死成,就连自己也暴露了。
那根头发,应该说是那根头发的主人,在我中刺的第一时间瞬间出现,一击就将他打晕在地。
她几岁啊?
啊,真是神通。
袭击我的人是个男人,穿黑色的连帽式雨衣,戴着一副简陋的面具,作为凶器的那根钢锥掉落在一旁,被那根头发一脚踢开。
他可能是知道有人在查他,故而选择跟着我;也可能是埋伏在薇的家附近,企图钓鱼执法。
像这种杀害公安的事,四年前他也干过不少。
可惜,他差了一点。
“喂,你,不要紧吧。”那小孩模样的头发对我说,带着不符合外表的沉着,“要是重的话就坐那歇一会吧,有我在,等公安的援助过来就行了。”
“我还好……至少还不至于动不了。”
刺的很浅,只伤到了皮肉。
粉头发的女孩似乎是被吓到了一般呆在原地,如梦初醒般的打了一个激灵。
“没……死吗?”
“啊,回屋去吧,暂时没你事了。以后,别半夜再跑出来干这干那的了,如果你还想活长一点的话。”我对她说。
她没有回应,只是一点点地踱进了屋。
虽然很浅,但还是很疼啊……
我蹲下身,尝试摘下这位罪魁祸首的面具。
一张随处可见的普通青年的脸。
只是……没什么生气。
冰凉,毋庸置疑。
他死了,早已死了。
那一次偏折,恐怕并非本意……
我抬起头,那柄被踢走粘血的尖刺,又一次飞向了我。
螳螂捕蝉,黄雀之后更有黄雀,我早应想到如此。
不过,还好是我死了。
(拔枪的声音)
死亡的恐怖,大半来自于它的未知。因此,自杀的人其实往往能获得幸福,因为它们至少会知道自己何时会死。
我常常这么坚信着,也常常想这么一死了之。但那是错的,是不完整的,于是我便常常期待有人能来杀死我。
自我有这个念头以来,已经有十二年了。
她赢了,倒在了地上的便多了一位,但是那不是我。
我有点失望。
“这下,就是完全结束了。”她把那把手枪收回,“不过你还真是幸运呢,怀着感激之心老死吧。”
这绝对是诅咒。
黑色的雨衣,简陋的面具,与上一位一样的装束。
他,或是他们,都正正好差了那么一点,仿佛剧本一样。
白发的小孩连开了两枪,第一枪拦下了铁锥,第二枪击中了黑暗中的他。
我也总感觉会有第三个人跳出来,不,应该说是希望吗?总之是没有的。
(让我们直接进入事后)
凌晨四点四十九分,公安与医院的人陆续到来,将现场打包带走。
经过对两具尸体的调查,公安估计前面的那位死亡时间大约在今早三点多,死因系胸口被隐藏起来的洞状伤口,至于死后为何还能活动,原因不明。至于后来的那位,也确认死亡,系白头发的小孩开枪打中胸腔致死,并且公安在其身上找到了一张白布,上面用红色的字体写着:
冒名替罚者,罪已诛。
与四年前格登尼亚的人们看到的,格式与字迹都相同。先初步推测,前者是进行了模仿行为,并实际造成了凶杀案,后者或许就是之前那位真正的刺杀者。两者都拥有相似的隐蔽能力,可能在进行攻击时就会暴露,至于又是谁杀了谁,谁为什么会杀谁,无从下手。
而我刚刚所遭遇的,只是黄雀在后。要是我不在那儿,那个粉毛或许难逃。
到此为止。
那位救我于水火的,事后我能了解到的,只有她今年34岁,退役军人,名字里有一部分写作伏莱挞,所以不会被追究责任。
唉……困了。
我家的窗户朝西。
我被太阳吵醒了。
左肩还是有点疼,不对,应该说是痒吧。
浑身都痒……还是浑身都疼呢?
睡够了吗?
接下来做什么?
窗外有风声呼啸。四号线,又是四号线。
泽尼娅送我回来的时候,似乎给了我张什么东西来着。
她还送我回来,真是意外的好心。
对了,是一张票,一张画展的票,当地艺术学校的。
她说只是闲置的,当作私人的酬劳
去看看吗?
这种东西有什么必要吗?
睡不着了。
去看看吧。
下午六点零九分,夕阳很好看,但没那么好。
记得这是叫约翰逊街区是吧,待了十几年,从没听过圣伊奈汀还有这种地方。
都是些学生的画作,陈列在屋内的墙上、架子上、地上,空间并不宽敞。
好看吗,既然能挂出来,那就应该是好看吧。
画的什么意思,我看不懂。
我打小就没什么艺术细胞。
这也没什么人来看,早知道就不来了。
“啊,真巧啊,先生,又见面了,今早的事都办完了吗?”
怎么又是他?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买带兜帽的衣服了。
“你还能来这种地方啊,真令人刮目相看。”
“那没什么,倒是先生您在这儿才让我意外呢。”
我是不是听过这句话?
他没有看我,而是在看面前一副叫做《溺爱》的画作,作者是个名字叫椋的大一学生。
“这届美院的新生,还真是颓废呢……”
“我不懂,不常看画。”
……
“先生是做警察的吧,非常规的那种。”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经常在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人,特别是……我。我被人看多了,也就这么觉得。”
“哼,我只是多留个心眼而已。而且你天天穿成这样,又不是没长脸,怕不是全天下的人都要做了警察了。”
“嗯……这可不好,这可不好啊先生,怎么能以一点点心中的成见,就对一个友善之人妄加恶意呢?我们应对任何人都首先怀有尊重,就像珍惜生命一样善待他人。我戴兜帽装神秘只是我张扬性格的方式,难不成你还能被带兜帽的人袭击过不成?”
……
“嘶——”
有人从过道而去,撞了一下我的左肩。
“你的左肩有伤是吗?”
“啊……”早上刺中我的那下都没这么疼。
“哎呀,真是不小心。那孩子确实是莽撞了些,不过也是她不知情,不要去仇视她。”
屋里的过道很窄,虽然人也不多,但与人磕碰也是正常的事。
这我理解。
但当我看向那个撞到我的女孩时,我认为那是我的错觉。
那不是错觉。
和泽尼娅一样的金发,蝴蝶一般的女孩。
死人复生。
我还在做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