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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usoria:新圣伊奈汀短篇故事集

嗒——嗒——嗒——嗒——

圣伊奈汀的老房子,大多数的时候,一般都不怎么隔音。无论是邻里小孩的哭闹,还是铁道上列车的奔鸣,都会在不那么合适的时间里溜入耳朵,抨击大脑,最后一干二净。

甚至有时,连它是从屋内还是屋外传来的,都分不清楚。

嗒——嗒——嗒——咔

老爷子有台摆钟,放在他屋的书桌上,总会时不时地卡一下。毕竟上了年纪,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反复修葺着,反复停止。

他现在应该还睡着,刚才的那些声音,还不至于乱醒他。

砰——砰!

那好不容易平息的哭声,此刻又复苏了起来,并还因为受了刚刚那声的惊吓,越发强大,以至于逐渐吞没了现实。

我听到的,那是两声枪声,和我也就一门之隔。

别的什么,也许我判断不了,我能得出的,只是今夜的圣伊奈汀,又多了一个人死去。

(指针拨动)

从我记事起,每次望向圣伊奈汀的天空,总能看见许多鸟儿,其中尤其是黑色的那种,长得最为茂盛。

我问老爷子为什么,老爷子说,那是气候使然。

那时候,他还没那么老,还走得起路,也吃得起饭。

有一天,天空中突然一只鸟都看不见了。老爷子一大早扛着把铁锹就出了门,其他的几个孩子也早早地便溜出去了,狭隘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走上街头,四下里仍是只有我一个,就像现在这样。

(请校准时钟)

我讨厌夜晚,虽说如此,对白天也根本谈不上是喜欢。

我从放杂物的房间里找了把铁锹,柄断了一截,但还能用,趁着清晨街上人还不多,就那么扛在背上出了门。

咔——

一个人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时,眼睛总会比心思动得更快。四周的房子都紧闭着门,店铺也没几家开着,太阳不见踪影,只有远处的几道灰烟直逼天空。最主要的,是耳边一点声响都没有,让人总感觉脱离了现实,或者说,像是被现实抛弃了一般。

我当然不愿被抛弃。

突然,我看到路口有个熟悉的身影,向城外走去,他也背着把铁锹。

我喜出望外,但又怕打扰到他,于是便悄悄地跟了上去。他一直走,不快不慢,也不曾停歇,我勉强才能跟上。走到城外的一片荒地时,他停下了脚步。

嗒——

如今的圣伊奈汀有许多荒地,但大部分都鲜有人知,我也是在街头巷尾里流窜的多了,才偶然发现了几块。

寸土寸金,都是书上写的骗人的话。

我找了片较干净的土丘,把铁锹撑在地上,周围灌木从中栖息的鸟儿即刻四散飞去,只留下扑起的淡淡薄雾,它们都藏匿在这里。

对不住,我要占用这里一会儿了。

我把锹尖踩入土地的深处,双手把柄,一锹一锹地挖了起开。虽然这柄铁锹已经锈蚀的不成样子,但胜在经验丰富,即使我没怎么干过,挖起来也还算麻利。

不一会儿,脚下便已有了深度。

突然,锹尖似乎碰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这种地方,碎石头也多的,我猜是。

我使劲,尝试把那块东西给铲开来,却没成想双手,即刻便脱了力。

于是扑通一声,躺倒在了坑里。

咔——

挖坑这项运动,并不如看上去的那么简单。无论是把握木柄的姿势,还是插入泥土的深度,都要在一铲一放之间,构成一种奇妙的韵律。

于是,他便按着韵律,铲一锹土,放一锹土。

那几根烟柱似乎从哪里看都是同样的远。

铲一锹土,放一锹土。

耳边总有轻微的雷声,然而却看不到乌云。

铲一锹土,放一锹土。

一阵风从北面吹来,带着股烧焦衣服的气味。

铲一锹土,放一锹土。

他突然停了下来,捂着脸,跪倒在了地上。

我凝视着他的后脑勺,白色的头发中有几根闪着光,就像孩子哭后的泪痕一般。

“为什么要哭?”

“……因为我在有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之后,才开始想要活下去。”

那为什么,我哭不出来?

我望着眼前的天空,黑色的鸟儿在其上盘旋。

天黑了?不,天才刚刚亮。

嗒——

早晨八点钟,太阳落在东边天空偏低的位置,从人们的脚下拉出长长的影子。街上有了些人,但仍旧是不多,还没到会把注意力放在我这种人身上的程度。

我回到屋,把铁锹放回杂物间,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打算把老爷子剩下的东西收拾一下。

垃圾桶里,药盒和饭盒混在一块。书架上堆着的,除了灰尘,就是些先前卖不出去的旧书。衣柜里放着几件衣服,全都穿不着了,可以合着那几件被单一起卖了。还有些剩下的药都放在他的床头,扔了,怎么看都有点可惜。

至于老爷子本人,则还躺在那张他的破床上,一动不动,手脚摸起来就像冰凌一般。

外面的温度已经开始回升。

今天,似乎不用去上学,昨天也不用。

这样的话,至少到今天晚上,就得找个街上没人的时候,把老爷子给送过去了。

至于现在,就稍歇息会儿吧,我也是一晚上都没睡了。

…………

…………

没有小孩的哭声,也没有列车的奔鸣。

什么时候,这地方也能这么安静……

嗒——嗒——嗒——嗒——

昨天晚上,或是今天凌晨,我所熟知的那位老爷子,不为人知地死掉了,享年,不知道。

此外,别无他言。

没有人会来报道,也没有人会来吊唁,有的,只是一具病弱干枯的尸体,以及站在床头的我。

甚至连我,都不能为他流下一滴眼泪。

只是不声不响,不为人知。

安静的令人有点……不太适应罢了。

我打开书桌上那台老爷子常用的收音机,企图人为的制造点声响。里面正播着今天的早间新闻,播报员的嗓子像是塞了炉灰一般,似乎一张嘴就冒出烟来。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这个收音机太老的问题。

(电流的滋滋声)

今天天气一整天都是大晴天,不是什么好消息。

四号线又要多加好几个站点,也和我没关系。

历史教育题材电影大受好评,一听就是骗人的。

有人死了,想必也是。

哪里发生了火灾,烧死了十多个,哪里的铁路又脱了轨,撞死了几十个,哪个大学的年轻人又想报复社会了,再砍死好几个。

世界各处,无一例外都在死人,早就是见怪不怪。只是这些死掉的人,也无一例外的都没有名字,人均占用时长不到两秒钟。

除了,有一个。

她的名字,叫做可洛琳·赫利安·埃尔多亚,从自家的高楼上不知道怎么摔了下来,成了一滩烂泥,警方回应,亲属表态,媒体点评,一时间风光无限,造成了不小的动静。

亲眼所见,所以货真价实。

想必她,就有很多人值得为她流泪吧。

我切换到了下一个频道。

(电流的滋滋声)

看来的确是这收音机的问题。

“欢迎收听,这里是FM10.8晨光读书电台,我是主持人(滋滋……,今天继续为您带来由作者本高沙央创作的小说《贝纳尔邦德酒吧》(滋……,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家音乐酒吧里,有一位女孩冒雨前来,她来,是为了寻求生活的(滋滋————”

“店家的,能换首曲子吗?这首听着有点……太俗气了,换首雅一点的。”坐在柜台前的人问道。

“好说,想点什么,给钱就是。”台后的酒保答。

“你这话,死板!”那人把手中的酒一干而尽,顺势趴在了台子上,不再言语。

深夜的酒吧,出人意料的冷清。

“这位粉发姑娘,看样子还没到能来这里的年龄吧?”台前的人突然抬起了头,看向我。

很明显,四下里没有别人。

“外面下雨了,我没带伞,进来避避。”我回。

“哈,撒谎可不是好孩子该做的事啊。你要是那样说了,那我就说我是个买伞的,你信吗?”他自己又续了一杯,连带着欠在柜台上的身子,落坐到我面前,“喝点什么吗?当然不是我请。”

“自己人?”我指店员。

“不是,但不打紧。”

“那,咱们就麻利点快速结束吧,待久了总不安全,我也不喜欢这地儿。”我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了提前点好的钞票。

“唉,放轻松,这地方既然是我选的,自然有我的考量。今后还要打很长一段时间交道,我还想和你多聊聊天,了解一下彼此。而且我还总觉得之前在哪儿见过你。”说罢,他摘下了兜帽,散出一头暗紫色的长发。

原来是个女人吗?

“我记性差,不记得了。另外想要套近乎的话还是免了吧,说不那天你我之中就又会死一个呢。”

酒保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浏览着音乐曲目。

“这样啊……真可惜。”她从衣服的内侧掏出一袋纸盒,放到了桌子上,“那么,在你我之间死一个之前,我能多问你个问题吗?生意上的,不是什么闲话。”

粉色的眼睛凝视着我。

“你说。”

“你,怕死吗?”她笑着,问。

(电流的滋滋声)

我再一次切换了频道。

FM13.3是个音乐电台,每天早上都会准时地放一些经典乐曲。今天正在放送着的,是一首大约60年前的民谣,名字叫做:《金色的伊奈河畔》。

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

可能是之前在哪儿听到过吧,我想。

悠扬的笛声宛如流水一般在耳边潺潺流过,尾音的余韵又像石子投入水中时荡起的波纹。几次上挑,几次沉抑,就仿佛能看见蝴蝶闪着夕阳垂下的金光起舞。尽管我不怎么会欣赏乐曲,也能从电流中听出其中的巧思。

金色的伊奈河畔,我常常能见到它。每天下午放学后,我总喜欢去那消磨一会儿。那里没什么美景,也不像这首曲子一般广为流传。

只是在那里,我时常能看得见金色。

“明天晚上一点钟,千鸟飞公寓楼下的草丛,死的是个富人家的,身上的物件应该能值不少。正门可能会有监控,但跟你没太大关系。”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为什么,就当做是我因为一面之缘送你的礼物吧。”

那天临走前,兜帽的人这样同我说。

我按时去了那里,结果到达地点后,漆黑就侵占住了视野。黑暗中,什么都没有。我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我想逃,却也挪不动脚步。

渐渐的,我感觉不到了自身的存在,从脚趾到眉尖,从双手到心脏。

恐怕,我真的要死了,我这样想。

也许是我轻信了别人,但那也只是我的问题。

然后,黑暗褪去,她落了下来。

摔成一滩烂泥。

怕死,我应该是怕的,活下去,我当然想。

但,好像要是真做不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活下去了,之后呢?又能做什么?

到头来,还不是不为人知的死去。

不声不响,不为人知

所以我才会那么多次……放任别人在我面前死掉。

“最后,我建议你一句。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以后还是少干这种事吧。和死人接触的太多,自己也就和死了没区别了。”

似乎有个警察,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不,不止是他。

我早就是个死人了。

所以我才会……哭不出来。

嗒——嗒——嗒——咔——

喧闹,由远及近地逐次回归到了我的耳朵中,列车依旧是奔鸣着,小孩也依旧是哭闹着,空气吹拂,带着些许城市的臭味,摆钟停止,我也不打算再修他了。

我望望天,太阳正悬于西面。似乎从影子看,无论那种鸟儿,都会变成黑色的。

我已然忘记,我是什么时候走上街头的。

街角的咖啡厅起了火,美术学院的大学生提着刀,人们纷纷扛着铁锹,走上街头,看远处的烟柱此起彼伏。

哭声愈来愈远,火车的轰鸣声愈来愈近。

嗒——嗒——嗒——嗒——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我家,怎么可能用得起收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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