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怪胎!精神病!”
如此的话语薇莉已经听了千百遍。
她对着树说话,对着桌子说话,对着一株小草说话,但从来不会对着人说话。同学们用不友善的目光看她,她也只会低着头快步离开他们的视线。
在同学们的视角中,薇莉总穿着一条皱巴巴的白色连衣裙,长长的裙摆遮住脚踝,黑色头发又卷又长,乱糟糟的。瘦小的身体加上乌青的眼眶,就像一些文艺作品里的疯女人。而她本人也是同样的不好接近,每天除上课时间待在教室外,其余时间与在校内飘荡的幽灵没什么两样。
孩子们总有想不完的坏点子,他们最喜欢装作“不小心”在薇莉的白裙子上留下些污迹,然后打赌第二天她会不会穿别的衣服来上课。
因此薇莉的手总是泡水泡得皱巴巴的,她会把这条心爱的裙子洗干净,晾干以后穿在身上。每次都如此,就像没有别的衣服一样。寒冷的天里也顶多只是加一件深蓝色的毛衣外套,即使冻得面色发白,唇色发青。
她的老师不止一次找她的家长谈话,表明孩子可能有一些精神问题。薇莉的父母对此从不在意,只询问薇莉是不是在学校闯了祸,得到孩子在学校很乖的夸赞,就会露出满意的笑,然后态度强硬地说薇莉不会有任何问题。
那薇莉她自己如何觉得呢?
——她不知道。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有什么做得不对,也不理解老师同学们为何对自己有这样的评价。她只知道老师每来一次家里,她都会在家访结束后得到一次令她痛苦的家庭开导。
弟弟会说她给家庭丢脸,妈妈会附和弟弟指责她,而爸爸会说我们这么辛苦你怎么能给家里添乱呢。
是啊,大家都因为我痛苦着。
薇莉永远都这么想,愧疚心无时无刻存在。她乖顺且懦弱,小心翼翼觉察着每个人的情绪,毫不在意自己。
她在妈妈的批评下把喜欢的食物让给弟弟,在爸爸的诉苦里心甘情愿出去打零工,把赚来的钱给妈妈。爸爸妈妈会开心的夸她,隔天她就会看见弟弟拥有了新衣服、新玩具。
她对此并不是毫无怨言。
她曾将心中的苦涩说给妈妈听,妈妈立刻拿出一家人几天的生活费给她,告诉她大家可以为了她挨饿,并不是不爱她。
薇莉没有收下钱,说以后不会再这么想了。
委屈与难过的情绪被她咽下,深深的自责扎根在她脑海中。妈妈唯一送给她的礼物只有身上穿的这条白裙子,它无时无刻提醒着她,她是被爱着的,不应该抱怨。
时间一晃,薇莉迎来了她的十四岁生日,没有祝福,没有礼物,和以往的每一天一样。
薇莉在学校卫生间打量镜子中的自己:没怎么长高,也没有变胖,除了没穿着小时候的那条裙子,一切没什么不一样。
学校里的女孩子们逐渐开始注意起外貌,有些已经学会了化妆。薇莉经常偷偷观察她们,想象着那些漂亮颜色在自己脸上会是什么样子。
她在镜子前叹气,快速洗完手就回到教室。
接近放学时间,几乎趴在桌上睡了一天的同桌在铃声响起时猛然抬头,迅速把一个小小的盒子塞进薇莉手中,提起书包就离开了教室,动作一气呵成。
薇莉还没反应过来那究竟是什么,对方就已经走远。她突然想起爸爸妈妈的话,神色有些慌张地将盒子揣进衣兜里。
回家刻意绕了远路,薇莉在几乎没人的地方打开了同学给她的东西,那是一只口红,还有一张写着“生日快乐”的字条。
脑子里父母的教诲在不断回响,告诉她不应该接受这份来自异性的礼物,应该扔掉它。去往不远处垃圾桶时,眼泪却很快挡住她的视线,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脸上似乎还残留着颜料的粘稠,在风干后会粘住眼皮。她想起自己模仿女孩们化妆的模样将水粉颜料涂在脸上,和用手一点一点搓干净那些颜色的疼痛,极度的悲伤涌上心头。
她明明已经在很多地方无法认同父母的观点,但那股似乎与生俱来的内疚总会让她无法做出任何内心的选择,就像看不见的锁,无形束缚了她的一切。
薇莉永远在羡慕别人,她甚至会自责自己的嫉妒,可是她现在没来由地感到愤怒。
麻木的大脑无法分析原因,或者是一件事,或者是很多事,或者是从小到大的所有事。
她突然有了违抗父母的想法。
她要留下这份礼物。
...
...
薇莉在紧张的情绪里度过了一晚,她没有睡好,整晚的梦里全是母亲父亲发现了她藏起来的口红,骂她是个不知羞耻的妓\女。
醒来后的她仍对梦中父母的指责感到不堪,多次有扔掉口红的念头。
她被自己的精神折磨着,来到学校。同桌一反常态,没有闭着眼睛趴在桌子上。他注视着薇莉走进教室,朝她投去笑容。
薇莉被他澄澈的绿色眼睛看得不好意思,下意识想别过头,又感觉太不礼貌,有些窘迫地打了声招呼,坐到座位上。
“中午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做作业?”
他突然开口,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薇莉看向他时,刚好被那双漂亮的眸子撞了满眼,目光一时慌乱起来,最后勉强停留在他自来卷的金发上。
艾弗利从不和任何人有交集,薇莉同他也只是偶尔搭话。
“薇莉?Hey?Hello?”
听到响指声,黑发女孩才猛然从思绪里回过神来。她精神里的父母在刚刚几乎把她贬低到尘埃里,她只能一遍遍回应:不是这样的。
太无力了。
她应该回避艾弗利,可男孩温柔的语气使她不忍拒绝,鬼使神差地答应了邀约。
然后她绝望地想赶在中午之前从学校楼顶\跳\下去,她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脑子里的父母终于消停了,因为艾弗利指出了作业里不懂的题,希望薇莉可以给他讲讲。于是薇莉不得不停止自我折磨,腾出思考空间来讲这些题目。
“你真的很聪明,薇莉。”
艾弗利撑着脑袋看她,眼睛亮晶晶的。
“啊?”她连声音都染上了不自信,“没有,我不过多背了几个知识点。”
“那也很厉害啊,反正我就不知道这些。”
男孩伸了个懒腰,收起作业,以犯困为由向薇莉告辞。
只剩薇莉一个人坐在窗边,阳光倾洒在她刚写完的字迹上。她深深地垂下头,把脸埋进了臂弯。
...
...
不安感在回家路上到达顶峰,薇莉无法继续行走了。她停下来,在一个路口边大口喘息着。
远远地听见了艾弗利的声音,她往声音处望去,看见一辆蓝紫色的车朝着这边驶来。
他或许在车里面吧。
车很漂亮。
薇莉不敢多看一眼,又忍不住用余光偷偷打量,蓝紫色的车停在她身边不远处,却没有人下车。
“薇莉,到这儿来。”
少年富有朝气的声音再次呼唤她,艾弗利不知何时站到了车的旁边。薇莉觉得奇怪,她明明一直看着那个方向,为什么有人下车都没能注意到?
可是她晕乎乎的心脏在暗示自己,艾弗利不会是坏人。疲惫的大脑开始回忆起之前有关这个同学的记忆,模糊的画面如同画片一样在她眼前闪过,其中一张没有艾弗利的影子,只有空荡荡的桌椅。
好像不太对劲。
当她从短暂的回忆中醒来,身体已经站在了艾弗利的面前。她意识到什么,仅存的理智向她发出危险的警告。
而少年只是轻笑着,打了一个响指,她最后的理智也烟消云散了。
...
...
上级的命令是在此处等待至汽车人出现。杂兵用后视镜打量着周围,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碳基生物在自言自语。
他头一次感到如此无聊,无聊到打量起那个碳基。干燥的毛发并不柔顺,和其他的人类比起来过于瘦小。他并不知道该以什么标准来评判人类的美丑,注意力在薇莉的眼部停留。
空洞的黑色,没什么光亮,塞伯坦人熄灭的光学镜也是这个模样。他没法从同伴脸上亮起的红光读取对方有什么情绪,只明白无光的暗淡大概率象征着火种熄灭。
杂兵很少进入休眠,基本都是一刻不停地工作,摸鱼,除非外勤出意外或因为别的什么导致生命结束。
他关闭了视觉系统,微风掠过树叶的声音和那些细微的感觉被传感器接收。久违的疲惫在此刻涌现出来,他莫名想要变形舒展一下僵化的机体,刻进CPU的命令马上制止了这个想法。
——不要轻举妄动。
接收器听见碳基的自说自话,杂兵感到一丝烦躁,又禁不住想人类的脑模块可真够有意思。
那些不成逻辑的碎片信息化为无序的语句,从她口中一句接一句蹦出。
课本上学到的新知识到路边看见的飞虫,母亲送她的裙子被好好地收入柜中,接着絮絮叨叨抱怨起她的弟弟……
杂兵想起不久前出外勤偶然间碰到的地球昆虫,小得可怜的翅膀上也能长有艳丽的图案,轻轻一碾就会碎得不成样。
它们如此弱小、原始,血肉之躯让它们从诞生就注定被别的文明践踏。
这是霸天虎们共有的认知。
【他们脆弱、自由,还有……】
杂兵倾听着来自人类女性的声音,在脑模块里存下了新的理解。
【美丽。】
...
...
薇莉拥有了一个新朋友,他们一起聊天,一起唱歌,一起寻找那些精致的花草。
当薇莉被不曾感受到的幸福填满时,她忘记了父母和弟弟,忘记了在太阳落山之前必须回家的规定。他如此和蔼,亲切,与她家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同。她把一切痛苦抛在脑后,只享受与艾弗利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黑夜悄然来临,月亮升起,她的美梦化为了泡影。就像灰姑娘在午夜十二点钟失去了魔法,薇莉失去了艾弗利。她亲爱的朋友在夜色里突然消失,如同他从未到来过。
她想到那只口红,心里不停祈祷着它不要和艾弗利一样突然消失。薇莉翻遍了全身上下每一个口袋,不断安慰自己可能是放错了地方,眼泪滑落像断了线的珠子。
最后什么也没找到。
只有恐惧与失落笼罩了她。
杂兵在没有画面的梦境里听到了碳基的哭声。他匆忙上线,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进入了休眠状态,埋伏的同僚早已归队。
他有些懊恼,小心翼翼地在内线询问指挥官可否破例申请陆地桥。对方打出一长串愤怒的塞伯坦文字,大概意思是让他哪凉快哪待着去。
编号为1049的杂兵头次体会到无家可归的感觉,启动了引擎,待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
薇莉注意到了他,当车的尾灯亮起时,她想自己是不是又出现了幻觉。她的眼睛已经哭到红肿,泪水沾在睫毛上,朦胧的视线无法分清虚幻和现实。
她突然很想说话,对这辆或许是在她幻想中的车说话。
天王星有一瞬间被薇莉打招呼吓到,他正沉浸在无处可去的迷茫中,计算着接下来可能要再维持几个地球日的汽车形态。
接收到碳基只是自言自语后,他松了口气。
薇莉正色地做起自我介绍:“我叫尼克斯,很高兴认识你。”
声音在这个漆黑安静的夜晚里显得格外突兀。薇莉不在乎,她像以往一样使用了为自己取的别名。
“我该如何称呼你?让我想想。”
尼克斯。
杂兵无声咀嚼着这个名字。它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但总比数字代号要好听得多。
他稍微调整了后视镜的角度,女孩的身影进入他的视野中。她的毛发更乱了,还有肿胀的双眼和绯色的面颊。
【哭泣的举动会使人类变得糟糕。】
他想了想,把这句也存进了内存板块。
“通常我会取可爱的名字,但你是一辆很帅气的车,不适合那些。”
“就叫天王星吧。这是我曾经想要送给自己的名字,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了。”
碳基送给他星星的名字。
他默默把这个名字储存,并进行了备份。
1049芯里有种愉悦,这种快乐又很快被苦涩冲淡——如果这个叫尼克斯的人类知道他是霸天虎,恐怕不会用这样的词语呼唤他。
尼克斯背靠着他,人类的体温隔着布料温暖了小部分金属,他似乎也被传递了一些说不上来的情感。两个世界的生命此时依偎在一起,女孩毫不吝啬地分享着自身的温暖。
他将传感器调得更敏感了一些。事实上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当他感受到人类的柔软时,CPU好像就停止了运转。
“在很深很深的海底,有一座雄伟的城堡……”
女孩缓慢而轻柔地讲起了故事。
【城堡里有一条小美人鱼,她有着蓝色的眼睛和长长的金发,和兄弟姐妹们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海里。】
【他们的奶奶时常讲起陆地上的事,小美人鱼对此很感兴趣,她想知道人类与人鱼有什么不同。奶奶告诉她,人类没有人鱼漂亮的尾巴,他们也没有三百年的寿命,但他们拥有不灭的灵魂。】
【什么是不灭的灵魂?小美人鱼很好奇。】
【人鱼会在死后化作海中的泡沫。而人类的灵魂会在身体死亡后去往天界,那里有着永恒的幸福与安宁。】
【多么令人向往啊。】
【小美人鱼不想变成泡沫,她想和人类一样,在死后去往那个美好的地方。于是她向海巫婆寻求拥有灵魂的办法,海巫婆告诉她,办法是得到人类的爱。】
【不久后就是她的十五岁生日,到那时,她才会被允许游上海面。】
【她在期待中迎来了那一天。】
【陆地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很新鲜,她兴高采烈地四处张望,看到了一艘行驶在海上的大船,上面站着许许多多她所羡慕的人类。】
【他们好像在庆祝些什么。小美人鱼游得更近了些,看见了被包围在中间的,和她拥有同样蓝色眼眸和金色头发的王子。他年轻又英俊,有着高贵的气质,与其他人都不一样。】
【海上突然起了刮起了大风,紧接着暴雨落下。人类的船被风浪摧毁,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们在尖叫中纷纷落入海洋。那个金色头发的人类也没能躲过一劫,小美人鱼连忙去救他,抱着他游到岸上。】
【天气很快变得晴朗,小美人鱼在岸边等待着王子醒来。她突然听到了其他人类的声音,慌忙躲在了不远处的岩石后。】
【漂亮的人类姑娘唤醒了王子,他误以为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几乎立刻爱上了她。】
【小美人鱼很难过,把这件事告诉了姐姐们。姐姐们将王子的地址和名字告诉了她,她决定独自去寻找王子。】
【鱼尾不能行走在陆地上。她找到海巫婆,用自己的声音换来了一瓶药。这瓶药让她在经历被刀劈开般的疼痛后获得了人类的双腿,但她每走一步路,脚都会像踩在碎玻璃渣子上,并且再也不能变回人鱼。】
【海巫婆还告诉她:如果王子因爱她而忘记自己的父母与她结为夫妻,那她就会获得不灭的灵魂。但如果王子与其他女子结婚,那小人鱼将会在王子婚礼的前一天早上死去,变为海里的泡沫。】
讲到这儿,薇莉疲惫地打了个哈欠,冷风让她抱紧了弯曲的双腿,她有些困了。
“如果你能和我说说话就好了,天王星。”
她的声音轻柔得好像随时会被风吹散。杂兵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或许他什么也没法说,只能保持安静,假装他是一辆真正的车。
碳基没想等到他真的开口。她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站起来,准备摸黑回家。薇莉想好了如何面对责骂,或许她在经历这么多次后还是会止不住哭泣,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必须面对家庭。
这是她永远无法逃避的课题。
被她命名为“天王星”的车仍旧停留在原地。薇莉看了看空旷的周围,向这辆不会说话的车告别。
她走出去没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呼唤,这把她吓了一大跳,一下子精神不少。
1049的后视镜敏锐捕捉到薇莉离开的背影,他的内芯告诉他,如果他继续什么都不做的话,大概率再也不能和这个碳基女孩见面了。
可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小美人鱼是否真的拥有了不灭的灵魂。
于是他的发声器比CPU更快了一步。
薇莉诧异地打量着这个新认识的伙伴,后者为她打开了车门。她更加惊讶的发现车里面没有任何人。
魔法再一次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