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不是我的幻觉……之类的？”
敞开的车门向她发出邀请，薇莉犹豫着没有坐进去。这太奇怪了，车在和她说话，比艾弗利对她说话更让她感到疑惑。
“抱歉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因为我的朋友艾弗利突然消失了，所以我害怕你也……”
“什么？不——当然不。”杂兵连忙解释：“我来自塞伯坦，对你们碳基来说算是外星人。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听完你讲的故事，我对它很感兴趣。”
薇莉仍显得有些踌躇不前，车型杂兵的热情似乎消减了一些，但他没有后悔邀请这位碳基女孩的举动。他继续请求着，用着自己平时出任务绝对不会使用的、对待人类的方式。
“好吧，所以你不是我的幻觉。那你一定有原本的名字吧，比天王星更好的名字？”
女孩坐进了副驾驶位，有些拘束地把腿并拢，抓着背包带子的手不知道应不应该放下。车内比外面温暖不少。
杂兵关闭了车门，打开了暖黄色的顶灯。机体包裹着一个人类，这种感觉是他从未拥有过的，不觉得舒适，也不讨厌。他敏锐感知到碳基的身上有什么在一刻不停地跳动着——那是火种吗？属于碳基的火种吗？
火种不平稳的跳动声与她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被他一点不漏地接收。他太过好奇，以至于差点忽略了薇莉关于名字的问题，当他意识到时，立刻给出了回答。
“1049，这是我的编号。但我不觉得它比天王星这个名字更好，毕竟它只是一串数字。如果我报废了，马上就会被下一个1049补上。有那么多机都可以叫1049的话，这个数字就变得很无趣了，不是吗？”
“啊……”
薇莉用余光瞥见方向盘中心亮起又熄灭的标志，调用了自己全部的思维，看起来有些紧张：“并不会的。就算大家共用同个编号，那也是有区别的，除非你们是同一个模子里的造物，同一天出生，拥有同样的认知和同样的思维，经历同样的事，然后在同个时间……死去。”
“好吧。”
杂兵勉强赞同了这个看法，在他看来外表一样编号一样就可以算是没什么不同。不过他还是请求碳基在记忆模块里删除“1049”这个编号，只用“天王星”称呼他。薇莉很无奈地告诉他，人类并不可以主动删除大脑里面储存的东西。
现在应该叫天王星的杂兵对此很不理解。那碳基的大脑不就会被无用消息占满内存吗？
碳基看那个发着光的标志看得有些出神。
“我可以摸摸你的方向盘吗？天王星。”
这真奇怪。天王星芯想，但还是同意了人类在他机体里动手动脚的行为。
“可以，”他说，霸天虎标志断断续续亮起，“但是你要讲完小美人鱼的故事。”
外星人也喜欢听童话故事吗？女孩的手抚上方向盘，动作非常轻柔，好像在对待什么容易坏掉的东西。传感器收到一串柔软的数据，碳基抚摸的地方有些湿润的温热，天王星感觉CPU正在异常的升温。
他喊停薇莉的动作。后者愣了一下，飞快抽回手：“对不起？”
天王星也愣住了，CPU称得上疯狂的转速让他一时失去了思考能力。
“对不起。”他的发声器突然有点说不出话。
气氛有些沉默，薇莉似乎又回到一开始不敢接近他的状态。天王星想解释些什么，可他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感觉到自己火种的跳动速度与碳基一样不平稳，这让他有点慌乱。
他有零点一个地球秒的时间怀疑她是不是通过触摸传递给了他某种电子病毒，但这太扯了，对方根本没有碰到过他的任何一个接口。
“对不起。”
天王星又重复了一遍，车内后视镜悄悄观察着碳基女孩的反应。她有点不知所措，手不安地攥着衣角。
“你要去什么地方吗？或者继续待在这里？我没有和人类相处过，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但是……我希望你能……更富有活力一些。”
方向盘上的标志暗淡下去，仅存的微光几乎看不见。薇莉似乎察觉到了天王星低落的情绪，一双充满疲惫的眼睛望向后视镜。
“没关系……谢谢。”
没隔一会儿她又问：“现在几点了？”
“地球时间的话，现在是晚上十二点。”
绝望从大脑蔓延开来，薇莉感觉天都塌了，这下是真的只能以死谢罪了。她感觉鼻子酸酸的，眼泪又要掉下来，她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一直在犯错误，怎么一直在做让家人痛苦的事呢？
“噢不，别这样……”
天王星放低了声音，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薇莉在心里严厉地批评自己，否定自己，认为自己不应该存在，她是个只能给所有人带来痛苦的坏东西。
她啜泣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不得不面对不愿面对的一切。她觉得自己什么都做错了，不管是听从家里的吩咐，还是偏向自己的想法，都是如此的难过。不管做什么都让她感到迷茫，她想要的好像又并不是她想要的。她既没法做让父母夸赞的乖孩子，也不知道她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自己。
暖黄色光照亮她的发顶，她的脸深埋在阴影里。薇莉捂住嘴不想让人听见，声音同她的哭泣一样无法被阻止。悲伤和眼泪从指间的缝隙里溢出来，滴落在裤子上，更多的顺着手腕滑进袖口里，打湿了衣服。
“……亲爱的？”这是艾弗利的声音。
“你还好吗？”这是天王星的声音。
现在薇莉只能听进去前者——她的表情呆滞，双眼无神，突然停止哭泣，整个人陷入了虚幻中。
她仍图书室里享受着午后的时光。艾弗利坐在她身边，阳光抚上他的发梢，绿色眸子更加明媚，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
他说：“薇莉，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漆黑的深海里生活着一群人鱼，他们拥有美丽的面容和蛊惑人心的声音，喜欢用歌声引诱出海的人类，使他们主动落水，在他们快因溺水而亡时吃掉他们。】
【有一天，一对人鱼姐妹来到了岸上。她们厌倦了深海的生活，于是将鱼尾化作双腿，混进了人类的世界。】
【姐姐始终认为人类只是她们的食物，而妹妹则被五彩缤纷的陆地世界吸引，爱上了一个人类男孩。】
【人鱼是不能爱上人类的。这份爱会赐予他们诅咒：如若人类最终没有对她们抱有同样的爱意，他们会在某个黎明化作无人在意的泡沫。】
【隐藏在人类之中的人鱼巫师警告姐姐，如果妹妹不吃掉那个男孩，死亡会成为她唯一的结局。】
【妹妹拔下一枚鳞片，血液融进浴缸的水里，她用鱼身向男孩坦述了自己的爱意，并承诺用一个吻来交换男孩想要实现的愿望。人类男孩拒绝了她的求爱，但禁不住愿望的诱惑，吻了浴缸里的妹妹。】
【姐姐担心妹妹，不断提醒她必须吃了那个人类。而妹妹对此不以为意，她亲吻姐姐的嘴唇，告诉她，那个男孩是爱着她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成为男人的男孩果真实现了梦想，拥有了数不尽的财富。无数女孩在他眼里驻足，却始终没有小人鱼的影子。】
【他与一个同样热爱音乐的女孩订了婚，妹妹彻底心碎了。姐姐催促她赶紧吃掉这个背信弃义的人类，妹妹没有动手，再一次亲吻了姐姐。】
【男孩结婚的那日，妹妹穿上了白色的裙子。她在黎明时拥抱了男孩，并请求与他跳最后一支舞。】
【妹妹看见姐姐就站在不远处望着她，脸上是清晰的泪痕，但她仍是不忍心吃了人类男孩，与男孩闭眼舞蹈着，直到变成泡沫。】
【沉浸在音乐与喜悦里的男孩没有发现妹妹是如何消失的。姐姐再也无法忍受，她悲伤地哭嚎，彻底撕破人类的伪装，露出野兽的獠牙，扑上去咬死了衣服上沾满泡沫的人类。】
【她感到巨大的痛苦，妹妹的死成为了她永恒的恐惧，来不及收回獠牙，带着满身血迹。她跌跌撞撞地朝着海边跑去，跳进海里，人类的双腿变回了青灰色的鱼尾。】
【她越游越快，回到了从前的深海。】
艾弗利用温和的语气讲述完毕。薇莉认为这是个难过的故事，姐姐失去了心爱的妹妹，妹妹因为爱上了不爱她的人而死去。
爱真是一种恐怖的力量。她感叹。
越想拥有它，就越会求而不得。
薇莉想到自己，说：“我不理解，明明爸爸妈妈很爱我，我也很在乎他们，为什么我还是感到空虚？我感受不到他们的爱。有些时候我会觉得弟弟和他们更像一家人，我知道他们同样养育了我，可我就是没办法不嫉妒。”
“和你想的或许不太一样，”金发少年摇摇头，“你可以多观察一下大家的行为，不要只专注在言语上。”
她听闻，安静地坐着，看起来有些失落。
阳光忽然有些刺目，艾弗利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喃喃着什么。薇莉感觉到他又要消失了，不舍与无奈在心里转悠，像两条打架的鱼。
“我始终没法让你一直留下来，对吗？”
少年露出安慰的笑容，拥抱了薇莉并向她告别。
“你的存在就是我的存在，”他说，“下次见，亲爱的。”
希望这个梦境能让你感觉好一点。
...
...
薇莉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驾驶位上。她做了一个特别的梦，幻想中的朋友为她讲述了关于小美人鱼的另一个故事。
天已经亮了。
她呆滞了几秒，猛地坐起来环顾周围，视线落在方向盘的银色标志上，不可置信地深吸一口气：
所以我真的遇到了一个外星人还一晚上没有回家？？？
她甚至分不清遇到外星人和夜不归宿这两件事哪一件给了她更多惊吓。
还是先确认一下吧。她抿着嘴唇。
“天王星——？”
没有回应。
于是她放轻声音，呼唤了第二遍：“1049？”
先是汽车引擎启动，天王星从休眠中苏醒，霸天虎标志周边亮起白色的光。他调整了车内后视镜，看到了薇莉。
“你醒啦。早上好？早上好——尼克斯。”
没有责备，没有别的什么不悦的情绪，只是一句普通的问候。薇莉的怯意少了几分，身体随和地靠在椅背上，困意让她差点又睡过去。
背部隔着布料感受到书本的轮廓，难以接受等待她的居然还是以往的生活。她询问了时间，又很小声地开口问天王星可不可以送自己去学校，现在走路过去是一定会迟到的。
空空的任务列表让天王星答应下了薇莉的请求。他照着薇莉的指向行驶，问：“学校是人类幼生体待的地方吗？”
天王星从来没有见过塞伯坦的幼生体，他从流水线上被生产出来时就已经是一个完整的成年杂兵。薇莉向他讲述人类在学校的生活，天王星听得有些入迷。
塞伯坦也会有幼生体的学校吗？他想。如果哪天他能够去到那个上级口中遥远的故乡，他能够去幼生体学习的地方看一看吗？
他突然对自己的想法感到荒谬，他只是杂兵，只是被投入战争使用的量产机型，根本没有向往那些正常塞伯坦人生活的资格。可他又忍不住去想，如果战争结束，他要换一副光学镜，像人类一样的，或者像上司们一样的，他们的光学镜灵活得足以向别的机展示出所有的情绪。他觉得这是一件很酷的东西，一件足以展示特别的东西。
思绪太多，天王星觉得自己的CPU都快运转不过来了。他有些难过，杂兵的脑模块里是不是没有足够的内存去让他思考太多东西？或者是他根本就不该做这些，不该思考这些，毕竟他只是一个杂兵，没有和上司们一样特别的机体，也没有他们优秀的能力。
可他还是不喜欢那个编号，他沮丧地想。他要成为唯一一个不喜欢自己编号的杂兵了。
薇莉有从别人声音中察觉到情绪的能力。她也说不上这个能力对她来说是好是坏，但这总会影响到她本身的情绪。
外星朋友的电子声线携带了太多情感，大部分是低落的。可他并没有对自己发泄，也没有突然暴怒认为薇莉的存在打扰到了他。
她好像有点儿喜欢天王星了。
这个念头一出就把薇莉吓了一跳，但她确实更想和天王星待在一起而不是回家。她又开始责怪自己，心里绞成一团乱麻，矛盾的情感是她永久的心结。光是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她就几乎被自己的内疚击垮。
她无助地想要呼唤些什么，可是她能呼唤些什么呢？没有任何人能够给她带来“安全”的感觉，她想要一个港湾，想要一个能够让心脏休息一会儿的地方。
最后她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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