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义之富冈他任重而道远37
离别
夜,浓如泼墨,连风都敛了声息,星光都似被吞噬。寂静沉沉压在峡雾山的轮廓上,连空气都凝着滞重。富冈义勇立在案前,胸中情绪似山涧暗流翻涌,终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提笔给姐姐写下一封长信。字迹依旧是惯常的工整端正,笔锋却藏着微不可察的滞涩,每一笔都洇着未宣之于口的千回百转
信笺轻放案头,他推门的动作轻得像一片落叶,脚步缓缓迈向山下。石阶在夜色里泛着微光,每一步都像踩在回忆上,沉重里裹着化不开的不舍,身后的屋舍与山影,渐渐隐入雾中,成了模糊的剪影。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出山林的刹那,一道身影如鬼魅般骤然出现,横亘在他的前方。那人步履稳健,身形矫健,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脸上覆着张狰狞的天狗面具,正是他的师父——鳞泷左近次。
即便隔着那张狰狞的天狗面具,义勇仍能清晰感觉到,两道目光如淬了冰的寒电直刺过来。鳞泷左近次就那样沉沉地立在路中,像一块嵌在山径里的巨石,稳稳拦住了他的脚步,声音低沉如闷雷,裹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义勇,这深夜三更的,你要往哪里去?”
义勇被这猝不及防的阻拦惊得心头一跳,胸腔里的心跳骤然收紧。但不过片刻,他便稳住了心神,缓缓抬起头,目光直直撞向鳞泷面具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语气坚定,却又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无奈:“我……我要下山。”
鳞泷左近次的眉头在面具后微微蹙起,山风卷着夜露掠过两人之间,他沉默了片刻,案前烛火般跳动的情绪仿佛都沉了下去,才缓缓开口,声音比方才低了些,却更显凝重:“让我听听你的理由。”
义勇刚要启唇发声,那股熟悉的诡秘的力量便如无形铁钳猛地扼住他的喉咙,任他怎么用力,喉咙里也挤不出半点声响。无奈像潮水漫过眼底,不甘的情绪攥得指节微微发紧,他终是缓缓阖上嘴,轻轻摇了摇头,用沉默示意自己实在无法言说心中的缘由。
义勇紧抿着唇,齿尖几乎要嵌进下唇,那双眼眸里翻涌着不肯折腰的倔强。“扑通”一声,他重重跪倒在地,膝盖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在寂静的山夜里格外清晰。他仰起头,目光坚定如淬了火的钢:“师父,徒儿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必须走这一趟,离开一段时日。”
鳞泷左近次定定凝视着义勇,见他眼底那份坚毅与决绝如深谷磐石般不可动摇,便知这孩子去意已决,再难强留。山风卷着夜凉掠过两人衣袂,沉默在空气中凝滞了片刻,他终是缓缓开口,声音里褪去了先前的威严,多了几分沉缓:“你要去何处?我陪你走一趟。”
鳞泷的声音在夜风中沉定如石。他虽猜不透义勇心中那说不出的隐情,却断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独自下山——这与亲手将他推入恶鬼环伺的险境,又有何异?面具后的目光锐利而坚定,显然已是打定了主意。
义勇心中猛地一动,一丝欢喜悄然爬上眉梢,却又被他转瞬按了下去。他用力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地拒绝了:“师父,您还要教导师兄们武艺,身上更肩负着杀鬼的重任,实在不能因我耽搁。而且,我连要去的地方具体在何处都不清楚,这一路定是耗时耗力,定会耽误您的正事。”
义勇的话条理分明,句句在理,鳞泷一时竟找不出反驳的余地。他眉头在面具后微微蹙起,望向眼前这个弟子的目光里,那份原本就存着的好奇,又深了几分——这孩子心里藏着的究竟是何等事,竟让他如此执拗,连去向都含糊不清?
这孩子,是第一个主动找上门来拜师的。他身上的气质总显得复杂难辨——偶尔泄露出的孩子气,像山涧里偶然溅起的水花,清澈又鲜活;中午两个弟子切磋时,他一直暗中看着。表面上看,锖兔与义勇打得旗鼓相当,难分高下,可他毕竟曾担任过水柱,一双眼睛毒辣如鹰,那被义勇收敛起来的锋芒里,藏着的刻意留手再明显不过——每一次招式相接时的微顿,每一次逼近时的巧妙收势,都透着不轻易显露的克制,分明是在让着对方。
如今刚上山没几日,却又执意要下山,连去向都含糊不清,偏生要一个人走这趟不明不白的路。究竟是为何?又藏着什么缘由?
面具后的视线在他脸上静静停留了片刻,鳞泷终是缓缓松了眉峰,没再追问。夜风中只落下一声沉沉的“嗯”,算是默认了他的决定。
义勇沉吟了几秒,赶在鳞泷开口前抬眼望向他,语气沉静如深潭:“师父放心,此行我一人足矣。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历练之路,若总被护在羽翼下,终究难成气候,又谈何真正成长。”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笃定,仿佛早已将前路的风雨坎坷都在心里掂量过一遍。鳞泷望着他挺直的肩背,那身影在夜色里还显得有些单薄,却透着一股不肯弯折的韧劲儿。忽然觉得,或许这孩子心里,早就藏着一片比自己想象中更辽阔的天地,也揣着一份远超同龄人的清醒与担当。
鳞泷听他口气这般笃定,神色愈发严肃,沉声追问:“义勇,这世间险恶远超想象,前路遍布荆棘,更有恶鬼横行无忌。我且问你,凭你如今的本事,当真能做到保全自身?”
话语间带着不容回避的锐利,既是考较,更是深切的担忧——他必须确认,这孩子不是凭着一腔热血便要莽撞前行,把生死当儿戏。
义勇微微扬起下巴,唇角极轻地向上一挑,一抹自信的笑意便悄然漫上脸庞。那股蓬勃的自信仿佛有了实体,瞬间在他周身漾开。他脊背挺得笔直,如崖边不肯弯折的青松,眼神坚定而锐利,犹如出鞘的利刃,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气势。朗声道:“师父,徒儿虽不敢言有十成把握,但这些时日蒙您悉心教导,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徒儿定当拼尽全力,凭所学护好自身,绝不让您失望。”
鳞泷左近次微微眯起双眼,目光如鹰隼般紧紧锁在眼前这位尚不及自己胸口的弟子身上。他清晰地感知到,一股磅礴的气势正从义勇体内勃发而出——那气势如怒海惊涛,层层叠叠地席卷开来,竟比他这个曾为水柱的师父还要强盛几分。鳞泷心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被更浓的好奇与期许所取代,面具后的眼神里,悄然漾起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波澜,像被夜风拂动的池水,藏着难以言说的动容。
他眉峰微扬,面具下的神情添了几分若有所思,缓缓开口:“没想到,你身上竟有这般强盛的气势,竟已超出了我。看来,你从前定有过不凡的经历。只是这世间强者如云,单有气势远远不够,还需有与之相称的实力与技巧才行。”打压一下还是要的,少年心性,不能过于骄傲自满了。
富冈义勇微微颔首,眉宇间染上几分谦逊,声音沉稳:“师父谬赞了。弟子虽略有薄技,但在师父面前,仍有许多需要学习之处。往后,还望师父不吝赐教。”
鳞泷缓缓点了点头,眼底掠过一抹难以掩饰的欣慰,只是那份担忧仍像薄雾般萦绕未散。他抬手轻轻拍了拍义勇的肩膀,掌心的力道沉稳而厚重,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好,我信你。但你要记牢,这世间的险恶,远比你能想到的更甚,万万不可轻敌大意。真遇着危险,能避开就避开——活着回来,才是最紧要的。”
听着鳞泷师父细细的嘱托,义勇心头那股暖流愈发汹涌,他原没料到师父竟会这般轻易放行,义勇红着眼,郑重应道:“徒儿明白。”说完,他微微俯身,对着鳞泷深深鞠下一躬,腰背弯得端正,语气里满是沉甸甸的郑重:“师父的教诲,徒儿定会牢牢记刻在心上。”
鳞泷静静地望着义勇,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眼眸,直抵心底翻涌的思绪。许久,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声音里添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怅然:“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便不再拦你。”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卷泛着古朴光泽的卷轴。那卷轴边缘略有些磨损,却更显沉淀的分量,他将其递到义勇面前,沉声说道:“这上面记载着一些特殊的呼吸法和实战技巧,是我多年的心得总结,你带上,或许能派上些用场。”
义勇双手接过卷轴,指尖触到那微凉的纸面,一股暖意瞬间从心底漫开。他紧紧攥着卷轴,指节微微用力,声音里裹着真切的感激:“多谢师傅。”
“此去前路茫茫,我实在说不清这一去要耽搁多久才能回来。”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强忍下心头翻涌的的酸涩,才继续道:“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家姐。还恳请师父您能在我离开的这段时日里,能多照拂她几分——徒儿感激不尽。”
鳞泷左近次望着跪在地上的义勇,面具后的眼神掠过几分复杂——有对他即将远行的不舍,也有对前路未知的深切担忧。他轻轻叹了口气,上前一步,伸手稳稳扶起义勇,沉声道:“义勇,你放心去吧。你姐姐那边,我自会照看好,断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只是你此去尘世,步步皆险,务必事事当心。”
“嗯。”
刚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鳞泷的声音:“等等!”他应声驻足,转过身时眼中带着几分疑惑。只见鳞泷从腰间解下一柄刀,刀身虽无日轮刀的璀璨,却透着经年打磨的锋利,又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一并扔了过来。“这刀你带着,寻常野兽或宵小之辈,足够应付。”
义勇稳稳接住,刀身的凉意顺着掌心漫开,布袋坠在手里,能清晰听见银两碰撞的脆响,还混着草药的微苦气息。听鳞泷继续道:“里面是些银两和疗伤的草药,路上用得着。还有,若是遇着解不开的麻烦,就回来找我。”
义勇攥紧刀与布袋,指尖触到布料下硬物的轮廓,心头的感激如潮涌般漫上来。眼眶微微发烫泛红,他喉间轻轻滚动了一下,声音里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只低低道了声:“多谢师父。”
话音落定,他不再犹豫,转身毅然朝着山下走去。夜雾漫过他的衣摆,身影一步步融入浓稠的黑暗,渐渐缩成远处一点模糊的轮廓。山风穿过林间,仿佛在低语——那前路漫漫,究竟藏着多少未知的挑战与宿命的纠葛,无人能知。
……
富冈茑子缓步走出阴影,衣袂被晚风掀起轻摆,像片迟迟不肯落地的叶。她与鳞泷左近次并肩立在石阶上,目光一同投向远方——那道穿着蓝色羽织的小小身影正越走越远,鞋跟叩击路面的声响渐淡,终被风揉成了模糊的轻响。
发丝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颤,映着天边最后一缕残霞,却照不亮她眼底沉下去的暮色。她望着义勇的背影变成个模糊的蓝点,直到被山道尽头的雾气吞没,才缓缓抬手,将被风吹乱的鬓发别回耳后,指尖带着未散的凉意。
“当真不与他告个别么。”老人的声音隔着天狗面具传来,带着被岁月磨出的沙哑,惊得墙根的秋虫停了声。
富冈茑子垂在身侧的手悄然蜷起,指尖掐进和服袖口的褶皱里。风掀起她鬓边的碎发,露出眼角未干的泪痕,像被晨露打湿的蝶翅。她望着那抹身影拐过巷口,最后一点蓝布衣角没入斑驳的墙影,喉间动了动,终究只是轻轻摇了头。
富冈茑子轻轻摇了头,唇角牵起的笑意里裹着化不开的涩。映着她眼底泛起的水光,像落了层薄霜的湖面。
“不了。”她的声音很轻,尾音被风揉得发颤,“我知道的,他什么都不会说的(也说不了)。”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旧的桔梗纹,她望着那道背影消失的方向,喉间涌上的哽咽压了又压:“我的义勇那么乖,从来都懂事,他这次不告而别,定是有不得不如此的缘由。我这当姐姐的……何必去拖累他。”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像怕被风听去,又像怕自己再听一遍,会忍不住追上去似的。
鳞泷左近次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隔着天狗面具,倒像是风穿过石缝的低鸣。他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目光掠过茑子鬓边被泪水濡湿的碎发,声音放得更缓:“走吧。”
晚风卷着巷尾的凉意漫过来,掀动他宽大的衣袍。“夜里风沉,仔细着了凉。”
说着,老人先转过身,步履沉稳地往廊下走,天狗面具的阴影在青砖上拖得很长,像要替身后人遮住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
富冈茑子最后望了一眼那早已辨不清轮廓的巷口,仿佛还能望见弟弟消失前的最后一抹衣角。她深吸一口气,将喉间的涩意狠狠压下,默不作声地跟上鳞泷师傅的脚步。
夜风掀起她的衣袂,也吹亮了她眼底深藏的光。那双湛蓝色的眸子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浸在寒潭里的星子,忽然挣脱了水雾的包裹。
“鳞泷师傅,”她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打破了巷中的沉寂,“请您教我修习水之呼吸。”
话音落下的瞬间,连风都似停了停。她挺直脊背站在那里,发间银饰不再轻晃,方才的脆弱仿佛被夜风一吹,便凝成了眼底不容动摇的决意。